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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「現在呢?」

  「現在心裡舒服得多了!喔,有句話趁我此刻想起,早早告訴了你:等嬴政一死,務必為樊將軍好好發喪!」

  「這還用你叮囑?哥哥當然會這麼辦的。還有——」

  夷姞猛然驚覺,趕緊舉手掩住了口,偷覷著荊軻。

  由於她的神情過於奇特,反更引起荊軻的注意,相處至今,無話不談,彼此的瞭解,如見肺腑,所以差不多已沒有什麼忌諱可言;唯一的例外是,自結為夫婦以來,夷姞從不談他成功以後如何?

  於是,荊軻恍然省悟她這一奇特的神情的由來了!

  她失驚的,正是她幾乎觸及了忌諱。當秦庭一擊,獨夫伏誅,太子丹的苦志得伸,樊將軍的大仇已報,此時真相盡白于天下,原來燕國並非修好,荊軻亦非使節,而樊於期是自甘授首,助成大事,眾口相傳,說燕太子丹媚秦殺樊,原來也只是瞞人耳目的一計。這一來,燕太子不義之名,自然昭雪,樊於期身後哀榮,亦可以大顯,但是荊軻呢?

  荊軻一定遇難!燕國也一定會為他發喪,而且規模必然比樊於期的喪事更來得盛大。這是夷姞由談樊於期的身後而聯想到的,可是她不敢說,並且怕他會發覺,所以才有那樣驚懼的表情。

  夷姞!荊軻在心裡說:你絕頂聰明,而這個想法錯了!你當它是忌諱,以為談到那一死會叫人難過,不會的!我不在乎。我只不放心我死了以後的你……

  這才使得荊軻真的難過了。然而他也跟她一樣,不敢說破。他們都是萬分淒苦的心情,卻都是只想到別人,未顧到自己。

  由於兩人都想隱藏心事,因而都很謹慎地避免談到入秦以後的一切。荊軻覺得有一層須得表白,他在刺殺嬴政時,決不會像今天這樣震動不安,但是,這話此時不方便說了。不說,實在不安——怕夷姞會懷疑他的膽量,因而替他擔憂。想來想去,還是要說。

  「我想你或許會奇怪,何以我對一條人命,看得如此器重?照這樣子,我或許下不了手去殺嬴政。是嗎?」

  「不!」夷姞脫口相答,「我不知道你怎會想到這些話?我可是沒有想到過。」

  「那麼,現在你是知道了。你想,我會不會這樣!」

  「不會!」

  「為何不會?」他怕她是故意不肯說真話,所以要她提出解釋。

  「這就是你不同于亡命之徒的地方。」夷姞從容答道:「亡命之徒拿殺人不當回事,因為他不懂生命的意義,更不懂勇與怯的道理。宮中有個侍醫,技藝精妙,為人施刀圭,淡笑自如,但遇到他的愛子得病,他自己不敢置藥。凡出於愛,勇者可怯,怯者可勇。你何愛於嬴政,為何下不了手!」

  「啊!」荊軻高興地笑道:「你講得比我自己還透澈。」

  然而,夷姞實在不願意多談這些道理。在這炎炎夏日,應付了這麼一場變故,還要費盡口舌來安慰荊軻,身心交瘁,真的太苦了。她需要休息,需要找些有趣的事來鬆弛繃得太緊的心弦。

  於是,她伸個懶腰,用柔膩的聲音說道,「我可真是累了!不能跟你談那些道理了。得找些消遣,才能打發這麼熱的天氣。」

  「去蕩舟如何?」

  「我不想動。」夷姞懶洋洋地笑道:「只想弄些什麼清涼的東西吃。」

  「我來!」精神已大為恢復的荊軻,蹶然而起。出了延曦閣,叫人從池中挖了肥藕,取出窖藏的冰雪,調製好了,用一隻青玉盤盛著親自捧了進來。

  一看這綠白相映的顏色,夷姞便覺中意,取片藕嘗,藕也爽脆甜嫩,於是兩人談著嚼著,一大盤藕只剩下一片了;他們不約而同地伸手去取,卻又不約而同地縮回了手。

  「你來!」荊軻指著藕說。

  「不,我吃得太多了。」夷姞拈起那片藕遞給荊軻,「這一片歸你。」

  「這樣吧,一人一半。」

  他把那片藕,一掰兩半,數根藕絲,牽連不斷——荊軻楞了一下,把那兩半片藕,悄悄放入盤中,閉口不語。

  「怎麼?」夷姞詫異地問。

  「我不想吃了!」荊軻答道:「藕斷而絲連,如果一人一半吃了下去,連絲都斷了!」

  「嗨!」夷姞笑了,「你的心腸要軟起來,比什麼人都軟。」

 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,便已發覺,這實在不是一件好笑的事,荊軻一向善於隱藏感情,只是她比較能夠看得真切,然而她雖知道他情多而深,但也直到今天由於樊於期之死,才發覺他的感情深厚得近乎軟弱——此刻的態度,更是個鮮明的證據。

  這是件深可憂慮的事!夷姞在想,他入秦以後,萬一對她割捨不下,眷戀瞻顧,如她哥哥所擔心的,柔情消磨了壯志,那一來豈不耽誤了燕國的大事,也毀了他自己的英名志業。算起來,罪魁禍首是她;變成愛之適足以害之了!

  於是,剛剛才感到清涼些的夷姞,又出了一身的汗,滿心煩躁,坐臥不寧。荊軻覺得奇怪,同時也有些不安,不能不問一問。

  「可是受了暑,又累了,身體不舒服?」說著,伸手摸了摸她的額角,似乎有些發燙,便又憂心忡忡地說:「你可病不得啊!」

  「那裡來的病!」夷姞答道:「你不要瞎擔心!我只想找個地方,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下。」

  「那你在這裡好了。我讓你!」

  就這時,有人稟報,說東宮舍人求見。荊軻還未答話,已看見東宮舍人,匆匆奔了上來,於是,就在延曦閣中接見。

  東宮舍人是奉了太子丹的命令,來向荊軻報告料理樊於期的後事的情形,並且要向他徵詢:樊於期的首級函封以後,存放何處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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