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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「荊先生!」那一聲喊,聲音極大,不但荊軻,連夷姞都嚇得心跳了。

  兩人同時轉臉去看,是季子伏在門口,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,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。

  「荊先生,你也太矯情了!」季子是訓斥的聲音,「公主替你都想到了,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?以公主如此尊貴的身分,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,女孩兒家什麼難以出口的話,也都跟你說了。你只顧你自己要成全俠義的名聲,彷佛娶了公主便是忘恩負義,對不起太子,對不起公主,其實你又何嘗替公主打算過。荊先生,你太不知公主的心,你太辜負,太委屈了公主對你的情意!」

  季子的話說得太急,心亂如麻的荊軻,無法聽得真切,而夷姞卻是把每一個字都貫入耳中,印入心頭,覺得句句如出肺腑,因而想到,連像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,豈有親身領受深情,口口聲聲如何敬愛的荊軻,不知道以她那樣嬌貴的性格身分,今天是怎樣委屈著自己來吐露這一番真情的?

  這樣一想,夷姞才真的覺得委屈了。心頭如澆了一杯熱酢,淚水立即湧滿了眼眶,她感到不好,正想把頭轉了過去,不讓荊軻看見,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。一陣抽噎,像要閉氣似地,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這一哭如山崩堤坍,竟不知從那裡來的如許淚水?把個荊軻,難受得生不如死,只不斷地喚著:「公主,公主!」

  但是,夷姞雖在哀哀痛哭,卻仍關顧著荊軻。他那焦急煩憂,萬分無可奈何的神情,叫她又氣惱,又心痛,只是她收不住眼淚,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勸他,安慰他,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淚眼,偷覷一覷他。

  一次兩次不覺得,看到第三遍,叫季子明白了。唉!她在心裡歎口氣,女人不能癡心,一癡了心,無藥可救。現在什麼事都不必談,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逼出荊軻一句話來。於是,她說:「荊先生,到底怎麼樣?你倒是開一開金口嘛!」

  「事到如今,還有我的話嗎?」荊軻雙手一擺,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:「公主說什麼,便是什麼!」

  一聽他開口,夷姞強自抑制著,閉一閉氣,暫收哭聲,仔細聽著,這一聽,大為不滿,卻不好意思出聲辯駁,但又怕季子說錯了話,越添委屈,所以只恨恨地一扭頭,哭得更凶了。

  這一哭是個信號。季子原也不滿荊軻的回答,一看夷姞這樣子,放心大膽地說了,「荊先生!」她把臉沉了下來,「聽你的話,莫非以為公主逼婚麼?」

  這「逼婚」二字太刺耳了!荊軻如夢方醒似地跌腳自責,「唉,我怎會說出這種荒唐透頂的話來!」說到這裡,話有些接不下去了,但又決不能不說,一急,急出一條計來,站起身,窘笑著向季子兜頭一揖:「多謝指點,感激不盡。」說著,又努一努嘴,使個眼色。

  這是暗示季子避開的意思。她自然懂得,故意撇一撇嘴,帶著嘲笑轉身而去。

  「季子!」夷姞終於開口了,「別走!」

  「我不走!」季子回頭笑道:「我還在荊館。在橋那一頭,只請荊先生大聲一喊,我就過來。」

  於是季子走了。橋上的腳步聲,不止一個人;荊軻和夷姞都在心裡感激季子——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帶走了,好讓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話。

  荊軻定一定神;咬一咬牙,橫一橫心接受了夷姞所說的「天意的安排」。一轉念間,蔽境大開,煩惱盡去,於是心底的喜悅,如子夜潮生,一波接著一波,湧現得叫人應接不暇。

  「夷姞!」他情不自禁地喊出這一聲,膝行而前,直到她身傍凝視著。

  那聲音在他自己,在她,都是陌生的,尤其是夷姞,剛才自托終身,可以侃侃而談,此刻卻羞得抬不起頭來,「夷姞,夷姞,」她默憶著他的聲音,內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覺。

  「真是何苦?」荊軻自嘲似地說:「害你大哭一場!」

  「哼!」夷姞發洩了最後一絲的怨懟,「你也跟那些俗氣的男人一樣,以為女人只有眼淚才是最珍貴的。」

  「不!我決不想騙取你的眼淚!夷姞,我跟你實說吧,我只願見你的笑容,不願你有眼淚,因為如此,我才有那些不識抬舉的話。」

  夷姞心想,這也是實話。他的峻拒,原在自己意料之中;然則剛才那副眼淚是從何而來的呢?細想一想,他的話誠然可氣,不過那眼淚中也有憶母的悲痛,以及得自哥哥那裡的委屈在內。這樣看來,把責任都放在荊軻身上,倒好像是冤屈他了。

  想到這裡,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,那眼中有歉意,有安慰,自然也有期待——期待荊軻的細語和愛撫。

  但是,荊軻卻又為沉重的責任感,壓迫得透不過氣來。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,一死一生,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,雖不相同,而他報答他們的途徑只有一條:以身許燕,死而後已。他已一無所有了,然則拿什麼來報答夷姞呢?

  此刻她對他的一切,感覺更加敏銳了。一個眼色,一朵微笑,都能激起無限的關切和想像,何況他是這樣深鎖雙眉,垂頭沉思?

  「你又在想什麼了?」她怯怯地低聲相問,有著一份新婦樣的靦腆。

  荊軻警覺到了,必是自己的神態,引起了夷姞的憂慮——也就是這一警覺,使他瞭解到了對待夷姞的態度,至少,他應該盡一切可能來使她快樂!

  於是,他從容地轉換一副神態,慢慢覺得臉上不是那樣緊繃繃地了,然後微笑著,故意盯住了她的臉看。

  夷姞有些窘。但她好強,不肯退縮躲避,反而故意揚一揚臉,正對著亮處,同時也浮現了略帶些頑皮的微笑,意思是:你儘管看吧,我不怕你看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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