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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「是!」荊軻膝行而前,距她一尺之地。

  「抬頭看著我!」

  荊軻略一遲疑,抬眼正視。

  「把手放隨便些!」

  這叫荊軻莫名其妙了!「公主——?」他喊了這一聲,依然正襟危坐。

  「你為什麼不能拿對待昭媯或者季子的態度對我?」夷姞怨懟地質問。

 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,但仍不能不以禮自持,「因為你是公主。」

  「但也是女人!」

  說著,她把一隻手伸了出來。荊軻馴順地接過來,合掌握在他的手中,然後拉著坐向窗下。

  夷姞的眼中浮現了滿意的神色,就像一個小女孩得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那樣。

  在片刻溫馨的沉默之後,她用好奇的語氣問:「到底是什麼事?叫你傷心得那樣子?什麼『天地無情』,什麼『人世淒涼』?叫人摸不著頭腦。」

  「多少時候的感觸,今天看了這個地方,又是在你面前,悲從中來,真個忍不住了。」

  「把你的感觸說給我聽!」她命令式地,「不要怕,我會分擔你的悲傷。」

  「知我者唯有公主!」荊軻不自覺地又有些激動了,「我在想,我的感觸只有公主能瞭解,所以我亦只有說給公主聽。但是,我實在不忍公主來分擔我的悲苦。」

  「那是無可奈何之事!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,我不但已註定了要分擔你的悲苦,而且——」夷姞忽然換了句話:「你說吧!心裡的悲苦,說出來就消失了。」

  「我記得太子初次帶我來看此地,那是一座失修的離宮,從倒坍的牆垣中望進來,一池污水,荒涼不堪;誰曾想到有今天這等華麗的構築,清幽的景致?」

  夷姞心想,就憑這一絲感觸,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!自然,他還有深一層的看法。於是點點頭說:「你管你說下去!」

  「今昔之感,不必親歷其境,以此例彼,可以想像得之。遙想當初——也並非隔了多少年,就是公主兒時,這裡雕欄玉砌,閎壯非凡,但也不過十年光景,在我初見此地時,是殘垣敗壁,豈不令人感慨不勝?」

  「人世間的興廢,原快得很。而且,那也是過去的事了。」夷姞舉起一隻玉樣白的手,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圈,「你我只記取眼前!」

  「正就是記取了眼前,才叫人覺得『天地無情,人世淒涼』!」說著,荊軻黯然地低下頭去,用一種空虛得近乎絕望的聲音自語:「我一死倒是容易,只想到公主,他日重來,對著這裡一片殘荷敗柳,想起今天的珠簾明燈,其情何堪?」

  這一番獨白,叫夷姞震動了,原來他那滾滾熱淚,竟是為她而流的!到此刻她才知道,他的用情之深,超過她不知多少倍?而他還只當是自己的感觸,不忍說出來,怕害她傷感。世間竟有這等癡迷的人,若非親歷,令人難信,但她居然親身經歷了!她不相信世間再有一個荊軻,即使再有一個荊軻,未見得再會對一個叫夷姞的女子,說出這一番話來。然則今日的遇合,實是千古無二的奇遇。

  「軻!」她真個心滿意足了,仰望著燁燁的燈火,心魂飛越,簡直不知人間何世?

  「公主……」

  「不要叫我公主,我是你的妻子!」

  「啊——?」

  「沒有聽清麼,我再說一遍:我是你的妻子!」

  荊軻有些迷糊了!看她含著笑,眉眼口角,竟略有輕佻的神氣,莫非在開玩笑?轉念一想,此是何等之事,豈可以開得玩笑?於是荊軻震驚得手足無措。

  「公主……!」

  「夷姞!」夷姞大聲糾正他的稱呼。

  「不!我還是該用尊稱。公主,此事不可兒戲!」

  「什麼?兒戲!」夷姞的語聲,竟似盛怒,但隨即換了平靜的聲音,並且致歉:「喔,我錯了,我不該用這樣的態度跟你說話。你聽我說,我早就細想過於,你的拒絕,在我意料之中,你的拒絕的理由,我也完全明白,我再告訴你,我們的婚姻,多半不能得我哥哥、嫂嫂的同意,自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儀式,這些我都想過了,想得很透澈。那一切我都不在乎,除卻荊某,我不能嫁任何人。我志已決,你最好不要跟我爭辯,那是徒勞無功。」

  荊軻被她攪得六神無主,茫然地看著她,好久才說了句:「公主,我萬萬不能從命!」

  「哼,」夷姞微微冷笑,「你嘴裡這麼說,心裡不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出於至誠,心口如一。」

  「你心裡也不敢麼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只怕不是。」夷姞的詞鋒極其犀利,「不是不敢,是不忍。」

  一句話說到荊軻心底深處,他失卻了爭辯的能力,只不斷地搓著手,唉聲歎氣,真有天大的煩惱和焦急。

  「我是不受憐的!軻,你可曾想到,你的不忍之心,傷我的自尊,對我是侮辱。」

  「公主,我決不是這意思。」荊軻萬分惶恐地分辯,「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,偏說我侮辱,那,那太屈心了。」

  「那麼,你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「我純出於一片敬愛之心。只望公主婚姻美滿。」

  「好,那麼我告訴你,」夷姞搶著說道:「我再不會有美滿的婚姻!」

  「何出此言?」荊軻失驚地問。

  「哼!」夷姞一半真的生氣,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鋒要激他一激,所以大聲冷笑著說:「舉世滔滔,沒有一個人叫我看得上眼的,難得有一個,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。請問:又那裡來的美滿婚姻?」

  「公主,公主!」荊軻俯伏在地,囁嚅著說,「你這番責備,叫我置身無地。」

  夷姞不響,在等他的下文,而荊軻思緒如潮,大起大落,明知得要有句適當的話來表示態度,卻是想來想去,總覺得不能鬆口,因而形成了異常難堪的沉默。就這時,有個第三者的聲音出現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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