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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等太子夫人一走,夷姞看著日影當頭,心裡著急,一迭連聲地催促加緊工作,等一切停當,上車之前又想起件事,吩咐季子:「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來。到東宮去請一道關符帶著。」

  這是怕太晚了,城門關閉,要用關符才能叫開城門,東宮舍人聽說公主要用,不必稟告,便奉命唯謹地發了一道關符。

  等夷姞一到荊館,她所需要的器物夫役,也都到了。王家的氣勢,畢竟不同,要人要東西,予取予求;在公主親自指揮之下,把那座水榭,佈置得又典雅、又華麗,等一切停當,也不過太陽剛剛下山。

  「季子,」夷姞得意非凡,「你看這地方怎麼樣?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就是一個『好』字麼?」她有些怏怏①然了。(①不快樂;「怏怏」,心中不能滿足。)

  「是的。」季子平靜地答道,「這得細細領略,一時那裡說得出如何好法?」

  「這話也對。」

  夷姞開始來細細領略這座水榭的情趣了。打開西窗的簾幕,一輪落日,半隱在山后,余暉平射到粼粼的水面,閃出無數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紋,偶然間一尾金色鯉魚,直躍出水,潑刺刺甩一甩尾巴,抖落一串水珠,重又投入池中,不知游向何處?

  夷姞看得不勝神往,也逗起了幽遠的想像,想像那條金色鯉魚,自由自在地游向池底深暗之處,有另一條魚在守著它,依偎比目,任意嬉戲,了不知此外還有廣大的天地——就知道了也無動於衷,天地雖大,與己何干?只此足供迴旋的去處,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。

  「公主!天晚了,怕你也累了,回宮吧!」

  季子這一說,夷姞才發覺餘暉盡失,暮靄四垂,碧陰陰的池水,映著暗沉沉的水榭和樹木的倒影,更別有一股清深幽微,令人不忍舍去的趣味。

  「反正有關符在。」她說,怯怯地笑著,倒像乞取季子寬恕似地。

  季子不即回答,想了一會才慨然答道:「好吧,我去傳膳。在那裡用?」

  「就這裡。」

  季子點點頭走了,夷姞仍舊坐在那裡。四月的南風,又當傍晚,吹得人心裡發脹,有股說不出的勁想發洩,是一種興奮的難受。

  忽然,眼前有了亮光,一行燈火,從九曲橋上冉冉而來,那是季子帶著荊館的女侍來侍候她晚餐了。

  「別燃燈燭!」夷姞站起身來,「飯擺在東面。」

  東山月出,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輝,撲近窗來,夷姞就在窗下進食。一切都好,只少個人在一起,便有美中不足之感。

  飯罷用酒漱了口,等季子把殘肴撤走,夷姞仍舊坐在原處,心慢慢靜了下來,這時才發覺,今夜是個絕好的機會,一個向荊軻傾訴心事的好機會。

  於是心裡又不平靜了,思路特別敏捷,卻是雜亂無章,無數個念頭,無數句要說的話,一齊奔赴心頭,不知抓著那一點的好。

  忽然,隱隱聽得馬蹄的聲音,接著又有了人聲——荊軻回來了。

  夷姞有著莫名的緊張,又想到橋邊去迎接,又覺得端然不動的好,就在這坐立不安的時候,只見燈火映照之下,荊軻興沖沖地踏上了橋。

  「怎無燈火?」他問。

  「公主不要。」季子答道,「怕壞了這一片好月色。」

  「喔!」荊軻想了一下說:「還是點起來吧!」

  等裡裡外外,弄得燈燭輝煌,荊軻才走進來向夷姞行著禮說,「不知道公主在這裡。不然,我早就回來了。」

  「你們在較射?」

  「是的。公主何從得知?」

  夷姞笑笑不響。荊軻也沒有說話,抬起眼慢慢地看著四周的陳設,臉上顯現了驚喜的神色。

  夷姞的心已經在跳躍了!她期待著有一番贊許的話聽到。而荊軻卻遲遲不開口,並且緩步走向另外的屋子,這自然也是去細看佈置——夷姞真想站起來跟了去,為他一一指點,她在那些裝飾上所附著的靈心慧思,博得他的歡愉一笑,可是,她畢竟有她的一份矜持,所以終於還是很沉著地坐著。

  好久,荊軻才重又出現。他站在那間方廳的正中,忽然若有所失似地。在燁燁燈火照耀之下,他臉上的表情為她看得很清楚,心頭像被什麼重物撞了一下,既驚且痛,還有更多的惶惑。

  荊軻慢慢坐下來了,兩手按著膝頭,正對著夷姞,然後把頭垂了下來,兩行眼淚,滾滾而下。

  夷姞大驚!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。那樣一個據說從不把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的強人,在她面前卻一再地顯得如此軟弱,這越發激起了她的憐愛。此一刻,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的身分了,也無視於那些女侍的灼灼的目光,身子往上一起,踩著碎步急急趕到荊軻身邊,一扶他的肩,半脆半坐地緊靠著他。

  所有的女侍,包括季子在內,都悄悄地退出去了。夷姞沒有發覺,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荊軻的臉上,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,也不能從他臉上找出他所以這樣哀痛的原因。

  「荊卿!」她顫聲叫著,覺得喉頭哽塞,鼻子發酸,自己也要哭了。

  荊軻把頭避了開去,熱淚仍舊無聲地流著,眼圈都已發紅了。

  「為什麼,為什麼?」她不住搖撼著他的肩頭,「你這樣子,叫人心裡惶惶地,彷佛大禍臨頭了。」

  「公主!」荊軻拭一拭婆娑的淚眼,垂著頭說:「天地無情,人世淒涼。」

  這一下把夷姞楞住了。她不知道他怎會想出這麼句話,更不明白他這句話意何所指?想一想,依舊茫然不解;所能瞭解的是,他有感觸,他需要安慰。

  於是,她從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羅巾,輕輕地為他拭去淚痕。那方羅巾帶著粉香和她的體溫,荊軻心頭一震,慌慌張張地避了開去。

  「不敢當!」他頓首相謝。

  這樣子反使夷姞有些發窘。但是她立刻意識到,這是情感上的一重關,必須打破這一重關頭,才能消除距離,因此,她鼓一鼓勇氣說:「你過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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