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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「但是,荊卿不同。」太子丹接著他自己的話說:「他的修養,真的到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地步。只有他能從容自如。近得嬴政的身;此外,任何人都沒有他的那份鎮靜,別說近得秦王的身,只怕連咸陽宮殿都上不去。」

  「喔!」夷姞失聲輕喊,心中充滿了敬仰崇拜之意——荊軻,荊軻實在是個英雄!她無聲地對自己說。

  「你明白了吧?」太子丹彷佛宣洩了鬱悶,神態聲音都顯得比較開朗了。

  「我明白了。你有你的道理,不算唐突,但是——」她遲疑著,是有些難於措詞的樣子。

  「怎麼?」太子丹追問著,「你另有看法?」

  「無奈人家有言在先,對此下策,『只設謀,不與其事。』」

  「說過的話,未嘗不可更改。」

  這叫什麼話?夷姞大起反感;想了想,答道:「一個人立身處世,貴乎言行一致,若是說過的話,隨便可以更改,顯見得心口不一,這種人又怎值得你奉為上賓?」

  「妹妹!」太子丹皺著眉說:「你竟也如此迂腐!為了急人之難,舍己從人,沒有人會批評他心口不一。」

  「這話要分兩方面看,在你的想法,入秦行刺,才是急人之難;在他,既然已決心作知遇之報,自然經過深思熟慮,認為遊說列國,聯合拒秦才是正辦。既然你求教他,就該尊重他;否則,他亦不過像你所供養的那些一勇之夫一樣,豈不辱沒了他自己,辜負了田光先生的一死?」

  太子丹不以她的話為然,但想來想去,竟沒有話駁得倒她,只好報以苦笑。

  看他這樣子,夷姞心中倒覺得歉然。在沉默中,她平心靜氣地想一想,覺得太子丹的想法,也是值得同情的,他瞭解他復仇的心思重于一切,荊軻所說的下策,在他看來,特具重大的意義,因此,他要求荊軻入秦,實在不能說是輕視。

  於是,她的想法變了,希望有機會能助她長兄一臂之力。然而,會有怎麼樣的一個機會呢?她無法想像。

  當然,經過這一番談話,她對荊軻的觀感已完全不同;她覺得再封住那道便門,是件幼稚得可笑的事,因此一回去便吩咐季子,撤銷了一切防範東宮那位貴客的禁令。

  第四章

  儘管荊軻拒絕了太子丹的要求,而太子丹對他的尊敬恩禮,始終不衰,甚至比以前為優隆。荊軻不願以小人之心去猜測太子丹,是為了想造成「情不可卻」的形勢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籠絡手段,但是,在辭謝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時,他的心情卻確是愈來愈沉重,常常中宵不能入夢,輾轉反側地在思量,不知怎樣才能報答太子丹而又確對扶燕滅秦的大業,有所貢獻。

  他看得很清楚,如果僅僅為了報答太子丹,事情好辦,太子丹對嬴政有著齧心刺骨的私怨,必要置之死地而後快。至於嬴政一死,對於燕國有何好處?那是其次的考慮。但是他覺得不能單單報答太子丹,他還要報答田光,而田光的唯一志願是要燕國強盛。就算單單報答太子丹,也不能僅為他去修私怨;士可以為知己者死,但國士待我,國士報之,所報答者並非一死可以了事。太子丹是燕國儲君,不是一介黎庶,他認清了這身分的差別,便覺得僅僅為太子丹去報復私怨,是不夠的。無奈,太子丹自己不作這樣的想法,這叫荊軻真是洩氣到了極處。

  因此,奢侈如王侯的日子,在他竟同歲月的虛耗,高敞華麗的章華台,在他等於一座愁城。中心的鬱悶,無處可以宣洩,唯有遁入醉鄉。可是每當大醉醒來,卻更增內心的不安。這樣日復一日地被豢養著,與行屍走肉無異,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,都要痛哭流涕。

  而意想不到的富貴,卻還是逼人而來——他有了正式的官職,為燕王拜為上卿。這是燕國待遇客卿最高的祿位,當年燕昭王時代,樂毅由魏入燕,亦不過拜為亞卿。

  拜受了詔命,太子丹隨即又來道賀,荊軻開門見山地表示:「既已拜命受職,必當有所效力。我極願以燕國上卿的身分,出使列國,竭忠盡智,促成聯合拒秦的大業,報答知遇。」

  「來日方長,何必亟亟?」太子丹閃避不答。

  「太子!」荊軻以肅穆的神色,低沉的聲音又說:「強敵壓境,時不我待!請早定大計。」

  太子丹的大計,是早已定了的——入秦行刺。荊軻明明知道,裝做不知,逼緊著問;太子丹卻甚難回答;只好又宕了開去:「目下已經入臘,且安閒度歲。索性過了年再從長計議。」

  這叫荊軻無法再往下說了。默然端坐,久久不語。

  太子丹不願冷落了局面;盡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閒適的樂事,娓娓而談,談累了。又邀荊軻到後苑中去散步。

  一面走,一面仍舊談話,話題卻換過了,談論的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。

  「荊卿!」太子丹很謹慎地問道,「有一個人,不知你對他的感想如何?我想,你或者不以為然。」

  「太子指的是誰?」

  「曹沫。」

  荊軻心裡有數了,但是他並無成見,平靜地答道:「他是時勢英雄。」

  「喔!」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,「何以謂之時勢英雄?」

  「請問太子,曹沫建何大功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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