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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自然,他是明知故問,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來打動他,所以依然以誇張的語氣說,「曹沫出奇計,建大功,確是不世出的英雄。當年魯莊公與齊三戰而敗,獻地求和,與齊桓公會于柯邑,曹沫上盟壇,執匕首挾持齊桓公,結果,形禁勢格,齊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奪的魯國疆土,盡數歸還。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為。」

 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顯的,若能劫持嬴政,如曹沫之于齊桓公,則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間,一定也是俯首聽命,可以予取予求。但是,荊軻並不以為然。

  「恕我率直!」荊軻徐徐答道:「太子,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。曹沫的功績,決不能見於今日。」

  「何以見得?」

  「因為嬴政不是齊桓公。」荊軻接著解釋,「春秋之世,王室衰微,其力不足以維繫天下的安寧,諸侯之間,攻伐相尋,擾攘不安。於是齊桓公首先稱霸,尊王攘夷,禁抑篡弒,制裁兼併,以雄武之姿,行仁義之事,言必信,行必果,大小諸侯,心誠悅服。你想,嬴政是這樣的人嗎?」

  太子丹默然。

  「再據史冊記載,當時齊魯的柯邑之盟,曹沫以匕首劫齊桓公,齊桓公不得已應允,盡還所侵魯地。曹沫見目的已達,投匕首下壇,北面就群臣之位,顏色不改,辭令如故,其時齊桓公震怒之下,準備食言背約,幸得智仲進諫,說是不可貪小利以棄信于諸侯,失天下之援。齊桓公方始覺悟,如果背信毀約,便不足以成為霸主,此所失者大,於是仍踐前言。此中有信義兩字,作為約束,曹沫深明於此,才出此奇計。這關鍵所在,太子須得深思。」

  在他侃侃而談之下,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。

  「嬴政只是窮兵黷武,從不知信義為何物。所以即使行險僥倖,得以成功,匕首指胸,說什麼答應什麼,甚至即時頒發制命,或則撤兵,或則歸還各國失地,但請問太子,及至刺客退去,誰能保證嬴政毫不翻悔?」

  「是啊!」太子丹接口答道:「嬴政貪恣暴虐,不仁不義,必須刺殺,為天下除害。」

  這一下,荊軻沉默了。

  太子丹卻越說越興奮:「方今天下不寧,都出於嬴政獨夫的貪殘陰鷙,除掉嬴政,大局必可改觀。至少秦國會發生內亂——嬴政的長子扶蘇,為人謹厚,若能繼位,辦交涉也容易些。荊卿,說實在的,你的所謂下策,以我看來,乃是上策。」

  「此策自然可行。只是荊軻非行此策之人。」

  「正好相反。荊卿!」太子丹站住了腳,看著荊軻,欲語不語好半晌,終於說了他心裡的話,「我以腑肺之言奉告,其人我已物色多年,一直不如理想,到現在我才覓得獨一無二的上上之選。不過,荊卿,」語風一轉,忽又無端撇開,「我想這件事只好作罷了。」

  顯然的,話中有話,荊軻不能不問個明白,「太子何出此言?乞明示。」

  躊躇了一會,太子丹苦笑道:「叫我怎麼說呢?」

  這話略帶些做作的神情,頗使荊軻不快,但就在這神情之中,也讓荊軻猜到了他的心思。只是不願貿然揭破,所以又說:「荊軻披肝瀝膽,知無不言。太子何以反有見外之意?」

  「絕非見外。」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,「我在想,入秦之計,不得其人,則無益而有害,因為不許不成,不成則必招致嬴政的報復,自速其禍。你去,自然是必成的,但此行無論成敗,恐無生還之理,此又是我再三考慮,終於不忍的。照此看來,豈不是只好作罷了?」

  果然猜中了。荊軻心裡異常憤慨,但表面上卻是沉著冷靜的,「太子!」他說:「生非我惜,死非我懼,這話,我不說想來你也明白。」

  太子丹不即回答,然後低著頭,輕聲說道:「燕國上下,感激不盡。」

  因話答話,前後貫串了來看,竟是當作荊軻已慨然應允,不惜捐軀,入秦行刺,特意致謝的語氣。荊軻不以為那是他以退為進,玩弄手段,只當他誤解了他的意思,可是,這誤解卻真個難以分辯。

  事情逼到這地步,不能不有個明白的表示。荊軻心想,重重恩義的束縛,什麼君子用行舍藏,合則留,不合則去的話,都談不上了,既然以身相許,而太子丹又認定了咸陽之行,關係如此重大,那麼事出無奈,只有走上這條路了。

  於是,他說:「太子!請易地密談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太子丹指著章華台說,「到你那裡去吧!」

  「是,待我引路。」

 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章華台。荊軻叫執役的下人都退到台下。然後問道:「太子,請為我設想,我該如何報答田光先生的高義和太子的隆恩?」

  太子丹一楞,這話好難回答,想了一下,只得閃避:「荊卿,我無從設想。」

  這回答在荊軻意料之中,他微微一笑,又問,「入秦之計,想來太子深思熟慮,早有腹案。可能見示?」

  「慚愧得很。」太子丹低頭答道:「想倒是常常在想,迄無善策。想來唯有得一智慮絕俗的人,隨機應變而已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荊軻頗有意外之感,「照此說來,就這下策,也還要從頭策劃。」

  「全要仰仗高明。」

  「嗯,嗯。」荊軻沉吟著說:「看來今天還無法深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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