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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夷姞甚為失望,由失望而卑薄,使聯帶想起那些遊士的行徑。這類人物她太熟悉了,挾策干求,不學而有術,那暴政功名富貴的「術」,不外乎第一步,虛名盜世;第二步,故作高傲;第三步,廣結奧援,到那時候,原形畢露,使什麼醜態都遮不住了——就像蘇秦那樣。

  看來荊軻的遣回季子,不過是有意巴結:「哼!」她在心裡冷笑,「我也是要你籠絡的麼?」

  是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!等對荊軻下了這麼個評斷,她隨即就把他丟開了。

  當然,荊軻的一切,少不得有宮女當作新聞來閒談。第一個消息還是季子傳來的,說荊軻遷入東宮,被安置在章華台。

  章華台高七丈,憑欄一望,御苑的景色,都在眼底,「瞎,」夷姞大為不滿,「太子好沒算計!讓人一天到晚,鬼鬼祟祟望著這裡,我還能住得安穩嗎?」

  季子先不敢響;等一會,才輕輕地說:「好在也住不了幾天。專替他修的館舍,說是快完工了!」

  「『他?』」夷姞故意偏著臉問道:「『他』是誰呀!」

  這是有意叫人受窘,還是對荊軻輕視的表示,季子無法確定,因而不敢頂撞,平靜地答道:「不是正在談那位荊先生嗎?」

  「喔,荊先生!」夷姞以譏嘲的口氣說:「荊先生好大的本事,能叫燕國的太子,佩服得這個樣子。」

  季子心想,聽這話,公主對荊軻懷著成見;莫非自己轉述他的話,有何不妥?細想一想,絲毫沒有開罪公主的地方,然則那是什麼緣故呢?

  她的念頭還未轉完,卻又聽見夷姞以冷峻的聲音在吩咐了:「把通東宮的那道便門封起來。再告訴你的姊妹們,檢點行跡,無事在屋裡待著,少在外面亂走。」

  這一切都是為了防備荊軻,把人家看作蕩檢逾閑的小人,季子心裡頗有反感;但他摸熟了夷姞的性格,在這時如果有所進言,一定愈說愈僵,所以只得默默地去照她的話做。

  到了第三天,太子夫人打發人來請夷姞。她們姑嫂的感情,一向如同胞姊妹一樣,幾於無日不見;從封了那道便門,第一個感到不便的是夷姞自己,她亦正在想念太子夫人,因而一聽邀請,欣然允諾。

  一輛以魚皮為飾的帷車,出御苑,入東宮,直到內院。太子夫人已站在階前等候,一見便即問道:「你怎的把那道便門封了?」

  「聽說東宮有貴客,我怕我那裡的人,胡亂闖了進來,衝撞了貴客。」

  太子夫人知道她言不由衷,也不點破,只說:「還是把那道門開了吧!來往也方便些。」

  「再說吧!」

  一句話宕了開去,彼此都不再提及此事。姑嫂倆在爐火熊熊的暖室內,談著家常,不知不覺,天已入暮,夷姞正想告辭,聽得門外宮女遞聲傳呼,是太子丹來了;她跟他已有好幾天未見,便又留了下來,想聽聽外面的消息。

  一見,夷姞不由得十分關切——太子丹一臉的煩惱,清俊的雙眉一直深鎖著,見了她,也只心不在焉地點一點頭,不似平日每一見面,必定有說有笑,問長問短,流露出無限的友愛。

  「怎麼了?」太子夫人也覺得他的神態大異於往日,不免動問:「何事大不如意?」

  「唉!」太子丹長長歎口氣,又停了好半天。才說:

  「白費一番心血!」

  太子夫人不知他意的所指;夷姞卻想到了,很顯然的,他最近的心血都花在荊軻身上,說「白費一番心血」,自然是說荊軻叫他失望了。

  「莫非章華臺上的那位貴客,虛有其表?」她問。

  太子丹一楞,迷惘地問道:「怎叫『虛有其表』?」

  「我是說——此人虛名盜世。可是麼?」

  「不,不!」太子丹大聲糾正她:「妹妹,你不可作此無根之談!」

  話說得太直率了。夷姞從未碰過這樣的釘子,羞得臉紅過耳;若非體諒他憂煩在心,口不擇言,一定會氣得拂袖而去。

  「你看你!」太子夫人深怕夷姞臉上掛不住,埋怨她丈夫說:「跟妹妹說話,倒像吵架似地。」

  這一說,夷姞更要裝作不在意了,「那麼,」她平靜地問太子丹:「這位荊卿,怎地叫你白費了心血?」

  「說來話長——」太子丹把荊軻所陳的三策,轉述了一遍,接下來又說他自己的意見,「我的意思,上、中、下三策,可以聯合運用,也要修長城,也要招納流亡的仁人志士,同心一德,共拒暴秦,這些我都已照他的意見,開始在做了;現在還要做兩件大事,一件是說動齊、楚諸國,重修合縱之謀,一件是刺秦王于咸陽宮,流血五步,震動天下。」

  夷姞把他的話,從頭細想了一遍,問道:「說了半天,到底荊卿給了你什麼煩惱?」

  「煩惱嗎?唉——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太大了。我請他入秦,他無論如何不肯。」

  「哥哥,你本就不該作此要求!」夷姞失聲答道,「你把他看成一個劈刺之士,根本就錯了。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,你輕視別人,難怪別人拒絕你的要求。」

  「唉!」太子丹唐一頓足,「怎麼你也這樣說!」

  「難道我說得不對嗎?」

  「並非不對,只是你不明其中的道理,如果另有適當的人,可遣以入秦,我決不肯對荊軻作此要求;而且,一早有適當的人,入秦之計,亦不致遷延至今。」

  這倒耐人尋思了,夷姞心想,入秦的人選,何以非荊軻不可?心裡這樣在琢磨,口中不知不覺地說了出來。

  「何以非荊軻不可?我講給你聽你就知道了。」太子丹沉吟著,臉色轉為凝重;雙眼落向遠處,回憶著當年所見的秦宮:「咸陽宮在咸陽北阪,殿宇重重,肅靜無嘩,執戟的甲士,滿布內外。百官趨朝,無不戒慎恐懼,那一番森嚴的氣象,莫說等閒的士庶,就是我,也免不了心中惴惴,唯恐失儀。你想,如果身藏匕首,心懷不逞,到了那樣的場合,有個不膽戰心驚,張惶失措的嗎?」

  是啊!夷姞心想,獨夫嬴政,知道天下人人欲得而甘心,警衛極嚴;任何刺客,只要形色稍露張惶,事機一定敗露,看來刺殺秦王,雖是下策,但要行此下策,卻真個難於登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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