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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「公主一早派人來召我回去。」季子憤憤地說:「必是你在太子面前說了我什麼;太子又跟公主說了,才會有這樣的事。」

  「你錯了!」荊軻伸手摸著她的臉說:「不要說我極喜歡你;就算不喜歡你,看公主的份上,我也決不肯在太子面前說你不好。你想,是不是呢?」

  「那麼公主何以突然要召我回去?」

  「夏姒也要召回的。」荊軻又說:「今天我要遷入東宮去住。多謝你們倆的照拂;再請你替我拜謝公主——我想,這幾天公主沒有你,一定感到處處不便,叫我不安得很。如果再多相處些日子,我一定也會離不了你;像你這樣子聰明體貼,誰也捨不得放你走的;但是,為了公主,我不能自私。季子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這一番話,說得相當委婉,季子的怒氣消了,心也軟了。不由得問道:「便是你到東宮,總也得有人照料你呀!」

  「太子說了,要把昭媯遣來。」

  「昭媯?」季子有些不信似地,同時也有著詭秘的表情。

  「怎麼了?」荊軻故意這樣問。

  「你見過昭媯沒有?」

  「見過一次。」

  「覺得她如何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

  「這話奇怪。」季子說:「自己的感覺,自己不知道?」

  「我沒有感覺。我跟太子在談大事,沒有注意到她。」

  「我不信。」

  荊軻自是違心之論,季子不信,他也不便過分作偽,所以笑笑不再說下去了。

  而季子對此卻似乎深感興趣,緊接著追問:「難道你連她的面貌都沒有看清楚?」

  「那自然不會。」

  「然則請你說,昭媯美不美?」

  「美是美,但跟你不同。」

  這一下,季子更感興趣了,「不同在何處?荊先生,你好好說說給我聽。」

  「昭媯的美,都在表面上,一覽無餘。不比你,初看美,再看更美,越看越美!」

  「啐!我不信。」季子撇一撇嘴說;顯然的,語氣憾然,而心裡高興得很。

  「喔,我倒想起一件事來了。」荊軻換了個話題,「昨天我在宮裡,聽得琴聲,真是不同凡響。不知可是公主在鼓琴?」

  「在那裡聽到的?」季子問。

  「東宮後苑的亭子裡。」

  「琴聲在東,還是在西?」

  「這怎麼說?」

  「在東,大概是東宮的那個『女伶官』的。」

  「在西呢?」荊軻凝神回憶了一下,瞿然說道:「對了,琴聲是西面來的。現在正是刮西風的時候。」

  「那,你的耳福不淺!」季子笑著說。

  「是公主在鼓琴麼?」

  「公主住在御苑偏東;與東宮一牆之隔。」

  「啊!」荊軻不覺神往,輕輕自語,「但願月明星稀之夜,一聞妙奏。」

  季子心想,這怕是個奢望,公主的琴,輕易不動;而且以後知道他就住在牆東,行跡更要嚴密,越發不容易聽見她的琴聲了。

  但是,她卻並不說破。辭別荊軻,懷著輕微的悵憫的心情,坐車回宮,直往御苑向公主報到。

  「你可回來了。」正在親自調製燕支的夷姞問道:「沒有給我丟人吧?」

  恃著公主的寵愛,季子率直地說:「公主,你的話叫人不懂。」

  「你沒有聽見太子的話,自然不懂。」夷姞擦一擦手說,走進屋去,坐了下來,「當初我原不肯放你去的;結果去不了兩三天,又說要把你召回來。必是嫌稱不好!」

  「公主要這麼想,我就沒有話說了。」

  「唷!」夷姞細看著她的臉笑道:「聽你的口氣,那姓荊的不知道待你多好似地!」

  「本來就是這樣。」

  「那怎麼又不要你了呢?」

  「他是為了公主——」

  一方面是自己要面子,一方面是替荊軻說好話;季子把荊軻的話,格外渲染了一番。

  「你這人就是這樣。」夷姞笑道:「禁不住幾句好話,就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。我倒問你——」

  要問什麼,怎倒又不說了呢?季子再善伺人意,也猜不透公主的心思;只怔怔地睜圓了一隻大眼說:「我聽著呢!」夷姞收斂了笑容——但顯然的,那是故意裝出來的嚴肅:「姓荊的對你,對你——」她真的說不出口了,也無法矜持了,又窘又笑地,神態極其微妙。

  這下,季子恍然大悟;想起那夜中宵夢回,荊軻觸摸著她的溫暖的身子,意有所欲而終於悄然歸寢的情形,不由得羞紅了臉。然而,不管那是多麼羞澀難言,也必得說個清楚。於是,她大聲答道。「沒有,沒有,什麼也沒有!」

  一個是養在深宮的公主,一個是未經人事的少女,只憑一點慧心,通情達意,居然也把極尷尬的一件事,弄清楚了;四目相視,忍不住都「噗哧」一聲笑了出來。

  做公主的,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,得要找幾句話來掩飾,於是微帶呵斥地說:「沒有就沒有,說話那麼大聲音,倒像跟誰吵架似地。」

  季子知道她的習性,笑笑不作聲。

  「焚香來!」

  焚上一爐好香,季子悄悄退了出去。夷姞望著一縷嫋嫋上升的青煙,心慢慢靜了下來;焚香獨坐,是她每日的功課,對那玄思冥想的境界,她有特殊的愛好,在那裡,她比別人瞭解了更多的事物;她的琴藝,就是這樣細味琴譜,默憶指法,神游於七弦之中,才得有心與物化,超絕流俗的成就。

  而這天她想的不是琴,而是荊軻。

  她自然聽說過田光從容捐軀來激勵荊軻的故事;更知道太子丹是如何地尊禮這位國士。在她的想像中,荊軻必是一位卓犖①不凡的奇人;然而聽季子的形容,不過是善體人情而已。(①卓犖,形容才華卓越特出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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