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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「哦——」屋中頓時出現了一片嗡嗡之聲,同時都表現出敬仰優禮的姿態,讓出上位,招待荊軻。

  他以謙遜的微笑,向所有人以目示意,然後,又推讓了一會,才入上坐。

  他看到那些人,略顯拘謹,心裡微有不安;便即說道:「各位請照常談話。荊某觀光上國,正好從各位的高論中,領略此間的風土人情。」話是這麼說,但原來的氣氛,實在已被他這位不速之客掃除了。大家都拿他作個對象,殷殷致其寒暄之意。這在荊軻,自然應付裕如;可是他想從別人口中打聽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,卻是落空了。

  暮色漸起,人群散去。最後只剩下荊軻、店主人和另一個濃眉大眼,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漢——荊軻請教過他的姓名,名叫武平,說得一口極濃重的齊魯口音。

  「嗨!姓荊的,」武平一直不曾開口,開出口來粗魯萬分,「俺請你喝個酒。喝不喝?」

  「怎麼不喝?」荊軻欣然答應。

  「好,你等著!」武平在他肩上使勁一拍,借勢站了起來,揚長而去。

  店主人原以為武平不諳禮數,過於鹵莽,怕荊軻心中不快。見他這個樣子,方始釋然,而且也佩服他的涵養,但仍舊為武平作了解釋:「這姓武的朋友,不會說話,心是好的。」

  「質直淳樸之士,近年是難得的了。」荊軻這樣回答。

  「像足下這樣和易近人,也是很難得的。」

  荊軻笑笑不作聲。心想;我的長處就只是「和易近人」麼?不過有這項長處倒也不壞。到處可以結交朋友——朋友是越多越好,特別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以後,他越發感到意氣之爭,有百害而無一利,非浪跡天涯,待價而沽的策士所應為。

  這樣想著,他決意要交武平這個朋友。因而他問店主人,「那位武兄,以何為業?」

  店主人作個詭秘的微笑:「回頭你就知道了。」

  不一會武平來了,左手提一葫蘆酒;右脅下挾一條極肥的黑狗。放下酒葫蘆,把那條狗提得高高地,得意地說:「看、看!」

  六畜中除了「太牢①」,就數狗肉好吃;店主人咽了口唾沫,極口贊道:「好,好,好肥!又是黑的。今天我可叨貴客的福了。」

  (①太牢,此為古代祭祀使用的畜牲:六牲的最高規格,一般來說只有天子可以使用,主要用於祭天。太指的是大;牢之意是指在祭祀之前將牲畜圈養起來有牢困的意思。)

  「只是沒有好醬。」

  「我有,我有。」店主人說著便擄擄衣袖,走向設在廊前的土灶,「我來燒水。」

  荊軻不便坐視,準備脫了長衣,也去幫忙。武平一見便大聲說道:「你別動!替俺好好坐著。你不是幹這個的,別來瞎起勁。」

  荊軻知道,說任何客氣話,在武平都不會欣賞的,倒不如聽他的話,老老實實地袖手旁觀。

  這時,他才發覺,武平原來以屠狗為生。那麼一條雄壯的狗,在他手下,只是聽任宰割。一刀割破了喉管,放淨了血,朝湯鍋中一丟,褪了毛,再拎起來,狗身上還有極細的毫毛,這也有辦法,就地燒起一把麥秸①,把那條狗滾轉著燒光了細毛,然後剖肚開髒。(①麥秸,去了穗的禾稈。)

  武平伸手進去一掏,掏出一塊紅紫斑斕,夾雜著創口新肉樣的那種粉紅色的東西,難看得令人噁心,荊軻一見,不由得皺起了眉。

  「這玩意不能要。」武平說,「怎麼說『狼心狗肺』?便是這樣子。」

  說完,武平丟掉肺和腸子,其餘的內臟連同狗肉,一起洗刷乾淨,一半下鍋煮,一半就在火上燒。霎時間,攪得滿院子異香撲鼻,招惹了好些客人出來探視。

  也有那想一快朵頤的,拿出錢來要分割一塊。武平卻是慷慨得很,割一大塊塞到別人手裡,說什麼也不肯收錢,這一來倒讓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裡了,逡巡之間,散了個乾淨。

  等鍋裡的肉燜得差不多了。武平用兩個瓦缶盛了起來;

 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醬和酢,還有蒜泥、韭葉、紅椒,——安排停當,肅客上坐。

  「實在受之有愧。」荊軻舉酒相敬,「一見如故,我也不作客套。來,幹了!」

  店主人不善飲,淺嘗即止。武平把一碗烈酒,喝得嘓嘓有聲,涓滴不留;然後埋頭大嚼,直待啃完了一隻狗腿,才抬頭看著荊軻。

  這樣一點都不知含蓄地看人,就是善於養氣的荊軻,也不免有些發窘,他用酒碗遮一遮眼問道:「武兄,可是有話說?」

  「俺問你,你到此地來幹什麼?」

  這問得太率直了。荊軻願意交武平這個朋友,曾想到據實答覆;但他的真意不願讓店主人知道,所以話到口邊又作更改:「我早說過,只為觀光。」

  「要住多久?」

  「那不一定。都說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,若遇著有血性的朋友,少不得多盤桓盤桓。」

  「這一說。你帶的錢不少?」

  這話在荊軻聽來刺心,他閃避著問道:「武兄何出此言?似乎費解。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明白?有錢。就有有血性的朋友。」說完,哈哈大笑。

  揶揄得好!荊軻在心裡說,但是,他也不能不駁他:「武兄,只從你自己來看。你的話就錯了!」

  「喔。」武平止住了笑,「俺倒不懂了!」

  「這還不容易明白?」他學著武平的話說,「想來武兄不過以屠狗為業;說得率直些,是引車賣漿一流人物,然而,」他伸雙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:「憑我荊某這雙傲視王侯的眼,敢說你就是一條血性漢子。武兄,我交你這個朋友!」

  一句話把武平說得瞪了眼,然後黃豆大的淚珠。從他那銅鈴大的雙目中滾滾而下,鼻子裡也息率、息率有聲音了。

  「怎的,怎的?」店主人大驚。同時覺得如此一個梢長大漢,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,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覺,所以,原來想問的「好端端哭什麼」這句話,也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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