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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「是。」高漸離起身又說:「見鞠太傅不容易,只怕要等,若是太晚了,我明日上午再來覆命。只是——」他拿眼看著荊軻。

  「好,好!你去吧。這裡的貴客,我自會遣人送入旅舍安置。你不必操心了。」

  「既如此;荊兄,你我明日再敘。」

  「請便,請便。」荊軻笑道:「明日我在旅舍恭候,請別忘了,攜築具來。」

  「不會忘。」說著,高漸離作別自去。

  田光挪一挪身子,居於下方,將他身邊的席子拂了拂,說:「荊兄。請在此坐。」

  於是,在客位的荊軻,移到田光的身邊,促膝而坐。起先,他還有些矜持;但以田光的神情,十分親切自然,使得荊軻在感覺上非常舒服,於是談鋒也更豪健了。

  他談一路的見聞,談列國對於強秦的恐懼和痛恨,也談他自己的見解,田光那麼大的年紀,一直兀坐傾聽,毫無倦容。這使得荊軻有著極深的感動。

  只有一樣不好。他從晌午打尖以後,水米不曾沾牙,這時又饑又渴,而田光既不設飲,又不具食,把個荊軻餓得饑腸轆轆,只不便開口索食。

  而田光根本彷佛不曾想到,依然殷殷垂問,縱談世事,幾乎已到了午夜;荊軻餓得頭昏眼花,額上直冒虛汗,同時卻又不能不極力應付談話。越發苦不堪言。

  想一想,他捉住交談中的空隙,開口告辭:「夜深了,只怕田先生該安置了……」

  「不,不!」他的話沒有完,田光便搶著打斷,一手抓住了他的臂,「足下清言妙思,足以驅倦。讓我再好好請教。」

  這一談,又談了許久。荊軻再一次告辭,仍舊為田光極力留住;到了第三次再留,荊軻可有些忍不住了。但轉念一想,既已到了這地步,索性拚著挨一夜的餓,作個通宵長談,倒要看看誰耗得過誰?

  一起了這賭氣而又略帶惡作劇的心思,說也奇怪,腹中反不覺得怎麼餓了。整頓精神,重拾話題!越發顯得神采飛揚。

  就這時,出來一個僮僕模樣的人,湊在田光耳邊,才說了兩三句,他瞿然抬眼,歉仄萬分地失聲喊道:「啊,啊!我可真是老昏悖了,竟忘了貴客尚未進食。快,快,快設杯勺!」

  荊軻有些啼笑皆非。他平生從未遇見過這等情景,所以不知怎麼說才好,唯有微笑不語而已。

  「老夫以不晚食為養生之道,以致忘了為客具餐。荊兄,你不以為我是有意慢待吧?」

  「那裡的話。得接長者的芝顏,食德已多。」

  田光哈哈大笑,不知是自嘲,還是真個覺得好笑?荊軻聽他笑得爽朗有趣,也陪著笑了一陣。

  食案就在田光的蒼老如霜天鶴唳的笑聲中,抬了上來,有酒有肉,可算盛饌;田光以一盂熱湯相陪,很殷勤地勸荊軻努力加餐。

  那知他餓過了頭,反喪失了食欲。但這一來,也更顯得他的從容優雅。一面吃,一面談,到了夜深,田光派個人持著火炬。把他送到旅舍,敲開了門,交給店家安置。

 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,一覺醒來,紅日滿窗;荊軻在床上就動了遊興,但隨即想到高漸離要來,特別是想到高漸離的築,更有一種莫名的喜悅——樂和酒,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,美酒易求,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,難得一聞,萬萬不可錯失。

  因此,起床漱洗,進了朝食,他只在窗前閑坐,靜等高漸離攜築來訪。

  這樣枯坐等待,少不得也盤算、盤算心事,他把昨天下午,自到燕市邂逅高漸離開始,一路往下回憶;想到秦舞陽懾服在他的鎮靜功夫之下,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欽敬的眼光,不自覺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。

  他在想,他的行徑,一定已為燕人在熱烈地談論了。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,一個非常好的表現的機會——慢慢會傳到太子丹耳朵裡,高車駟馬迎入東宮。而況還有田光——一念及于田光,他隨即聯想到餓得發昏的那份窘況;但此時回憶,卻是充滿了得意,他覺得自己養氣的功夫。確有進境了。任何人遇到那種境地,都會無法忍耐;而他忍下去了,並且忍得很漂亮,行所無事,不躁急,不矯飾。他想,田光該會欣賞他的風度。

  然而,他又不免懷疑。田光雖老,耳聰目明;怎會昏憒得忘掉為特地邀來的賓客具餐?而且,當時腹如雷鳴,他也不至於會聽不見。然則是聽而不聞麼?若是如此,又為了什麼?

  不管怎麼樣,這是一段笑談。他打算等高漸離來了,要說給他聽,相與拊掌一笑。

  一等等到黃昏,始終未見高漸離的蹤影;而且,田光也沒有派人來招呼。這是不合情理的;他雖不免困惑,但也很快地丟開了。他猜度著。其中一定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內。譬如,他們忽然都有了突發的事故,需要料理,一時照顧不到他,也是有的。

  於是,他拿了錢叫店家沽酒割肉;在燈下看著呂不韋門客所著的《呂氏春秋》,陶然一醉,便入夢鄉。

  再下一天,他估量著高漸離一定會來,仍在旅舍等候。結果。依然如昨。這一下,荊軻心裡有氣了;但是,每一生出忿念,他立刻便有警覺;同時,極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氣壓了下去,以至於消失。

  氣是消失了,疑惑卻還是要求個水落石出。高漸離不來;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?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這旅舍中,便算是他的賓客,好歹有個交代。這樣子為德不卒,決不似年高德劭的長者的行為。

  一想到此,荊軻感到事情不妙,覺得自己該有個打算;打算一個退步。第一著是先把情況打聽個明白。

  於是,他閑踱到前廊,進門那間屋子中的旅舍主人,老遠便站了起來,向他拱手招呼。

  「客人請坐。」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閒談的漢子介紹:「這位就是昨天制服了秦舞陽,救了白七性命的俠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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