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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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俺心裡難過。」淚流滿面的武平,斷斷續續地訴說:「俺在臨菑跟人打架,不是俺的錯;他娘的狗官要抓我,一逃逃到這裡,流落他鄉七、八年。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樣。誰知道我有血性?誰願意拿我當真正的朋友?只有,只有……」他伸著萊菔①似的一隻食指,指著荊軻;語音哽咽,再也說不下去了。(①萊菔,蘿蔔。) 「原來如此!」店主人也有些感動,「嗨!」他抗議著說:「這你又不對了,難道我沒有拿你當朋友?」 「你也是。不過,不過——」武平的意思是,衣冠中人,折節下交如荊軻的,卻是第一個;無奈他心裡有話,嘴裡說不出來,氣得自己狠狠打著頭罵:「這個死笨腦袋!」 「武兄!」荊軻伸手拉住他的手,「你不用說。我跟這位賢居停,都明白你的意思。你我交的是這個——」他指著自己的胸說。 「對!交的就是一片心!」武平翻然僕倒在地,「荊大哥,只要你要;俺把心剜給你。」 於是,荊軻也垂淚了。中心激蕩,恨不得抱著武平痛哭一場才能滿足。 ※ 荊軻喜交遊,朋友極多,上自公卿,下至販夫,細細數去,像武平這樣一見如故,且又推心置腹的還是第一個。雖然他對武平並不像武平對他那樣具有一份知己之感,但也足以令人溫暖了。 可是,另一面,卻似乎「冷」得太離譜了。 田光何以前恭而後倨?高漸離更令人費解,難道憑「荊卿」的名聲。竟不值他一顧?他想來想去,不得其解。 這些都還可以暫時不問,但眼前一個現實的難題。不能不叫人著急——他的盤纏已用得差不多了。在這裡宿泊的費用,到底如何?田光曾有句話交代否?若是沒有、該有個打算;光是付這幾天的費用,力量還夠;拖延日久,可就難以脫身了。 這樣想著,他忽又生了煩惱。憑自己可以致一國于富強的才具,竟連最起碼的生活都在發愁;實在太委屈了自己。 正當他這樣抑鬱難宣時,窗外閃過一條人影;接著出現了叩門的聲音。開開門來,是店主人。 「大好的天,怎的不出去走走?」 「我在等個朋友。」荊軻隨口回答。 「噢。」店主人問:「令友是怎麼一位人物?告訴了我;我好交代門口注意,免得錯失。」 於是荊軻只好說了高漸離的名字,「也是新交。還不知這位高兄的為人如何?」他解釋所以等待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:「我久慕他的築,天下無雙,渴思一聆;只是,怕成虛願了。」 「怎麼?」 「初到之日,邂逅一面;他約了第二天攜築見顧,至今不見蹤影。」 「這好辦。」店主人說,「高漸離也是燕市的名人,不難尋訪,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。」 「不必,不必。」說實在的,荊軻此時沒有顧曲的雅興,他關心的是田光的態度。 主人點點頭。深深看他一眼。這一眼,提醒了荊軻;他發覺自己的態度在別人眼中是不可解的,又不要去找高漸離,又知高漸離不一定會來,然則這樣枯坐守候,算是什麼意思呢? 發覺了錯誤,他立刻改正,站起身來說:「真個是好天,我該出去走走。若是那位高兄來訪;請他留下地址,我去回拜。」 「好,好。我叫人替你備馬。」 店主人起身而去。荊軻靜下來想一想,決定去拜訪田光——照規矩,田光應先到旅舍回拜,至少也得遣人致意,而竟毫無表示,這就失禮了。對失禮的人,卻又去登門求教,是件有失身分的事;無奈有求於人,說不得只好將就一下。 於是,打聽好了田家的地點,策馬而去。來過一次,隱約記得,很順利地找到了。 叩開了門,應接的人,正就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漢子:「拜煩通報,說荊某請見田先生。」他下了馬,一手扶著馬鞍說。 「請稍待。」 那漢子走了進去,很快地便回了出來。荊軻只當要肅客入門,系好了馬,迎上前去;不想那漢子當門而立,竟似擋擔的模樣。 「田先生身體不適。請足下改日下顧。」 聲音是冷冷的,與初見時笑臉迎人,大不相同。荊軻大怒;但怒在胸中,臉上仍是一團和氣,「既如此,請為我代道問候之意。但願田先生早日康復。」 說完,他拱一拱手,解下了馬,徜徉而去。 輕揚馬鞭,款段閑行的姿態倒是十分瀟灑的,而荊軻心裡,卻如火炙一般難受。這是自取其辱,他想起《易》中的一句話:「吉凶悔吝生乎動」,真不該冒動的。 但是這一陣難受過去以後,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,田光這樣冷淡,明明是有卑視的意味在內,那麼是為了什麼呢?難道自己有什麼劣跡落入他的眼內,叫他改變了整個好印象? 於是,他很冷靜地自省,反復思量,並無失德。除非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,有大言欺人之嫌,然而這也是英雄常事;或者有人看出他對蓋聶有忌憚之意;在田光面前弄舌,以至於叫他輕視自己? 想想也不會,第一,不會那麼巧,偏偏有人就識得他,偏偏此人也從榆次到了燕市,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進言的機會;其次,也是最重要的,就算田光知道了他與蓋聶論劍這段經過,應該知道「見小敵怯」的道理。若是不懂這層道理,田光又何足貴? 想通了這些,他倒釋然了。反正問心無愧,隨便田光怎麼樣;只不再打算對他有所希冀就是了。 「荊大哥,荊大哥!」突然間有人大喊;那聲音入耳是陌生的,但稍一停頓,他就辨出來是武平在喊。 「喔!」荊軻滿心歡喜地勒住了馬,回頭招呼。「武兄弟!」 「俺去找你了。」武平奔了上來,拉住馬頭嚼環,咧開大嘴道:「說你出來瞎逛逛;俺想,要逛總在鬧市,破著功夫去找,沒有找不到的。可真的讓俺找著了。」 「你真聰明。」荊軻一而下馬,一邊打趣他說。 「荊大哥,你這話俺可不佩服。說俺有血性,倒是真的;說俺聰明,那不笑掉人的大牙?俺活到今年二十八歲,就從沒有人誇過俺聰明!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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