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 | |
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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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店家。」門外答道:「有客人來訪你老。」 荊軻心中好不疑惑,怕是蓋聶陰魂不散,窮追不捨。那該如何應付?心中的念頭一個又一個地閃過;終於決定,倒真的躲避不過時,說不得只好在劍上見個高下了。 於是他高聲吩咐:「請客人寬坐,等我起身。」 這一下,把任薑也驚醒了。荊軻轉臉看去,她正伸出一條白皙柔膩的手臂,繞過渾圓的肩頭,握著一彎黑髮,斜著臉,以一雙蘊含著無限情思的眼在向他注視。 這使得荊軻瞿然一驚,淒然欲淚,而且惘然不甘;頃刻間便可能永別,一夕情緣,將為她帶來深重的悲痛,實在令人不安。 因此,他又生躊躇。思量著如何先騰出一段時間,把她打發走了,再跟蓋聶去打交道;也免得她擔驚受怕。 而任薑已看出什麼來了:「誰?」她憂疑地問:「誰來了?」 「不相干的人。」他隨口答說。 「不相干的人,何以在人家尚未起身時來敲門?」 這話問得有理,荊軻覺得很難解釋;轉念一起,實在也不容自己去作什麼從容的安排,因而又變了主意,低聲說道:「我要跟個人出去一趟。馬留在這裡;到午間不回來,叫店家把馬賣掉,給了店錢,多下的送你。」 這是什麼意思?任薑再看到他那微微的長眉和緊閉的嘴唇,突生莫名的恐懼:「到底是什麼人?」她伸出雙手抓住荊軻的右腕並且把身子微向後仰,是準備著拚命拖住他的神氣。 他看著懸在壁上的劍,啞然失笑了:「一個無理可喻的人。」 任姜的眼光與荊軻的落在一處,猛然打了個寒噤,接著斷然決然地說:「你別去!」 那是妻子關切丈夫的安危的神情和口吻,荊軻極其感動,思量著是不是可以逾牆而走?但一個念頭沒有轉完,他就生出強烈的自譴,為了一段柔情,失卻男兒氣概,這太可恥了。 「任薑!」他竭力表現出有信心的樣子,「不要緊,你別怕;來的那個人,決不是我的對手。我也不會傷人家的性命,不過教訓教訓他,叫他知難而退。」 「不!不要去比什麼劍,叫店家把那人打發走。」 「不好,不好!得我自己去料理。」 任薑沒有再說話,把雙手一圈,拿他那條右臂緊緊抱在懷裡;是再也不放的了。 「別這樣子!」他半開導,半懇求地說:「倒叫來的那人恥笑了去。你放放手,讓我起來。至多一個時辰,我一定回來;你也別走,等著我回來,我還有話要跟你說。」 任姜畢竟無法永遠拖住他,放了手,幫他整裝束帶,穿戴停當。最後,替他在腰際系上了劍。 「你可千萬小心些!」 「我知道。你在屋裡別出來。」 說完,荊軻一手扶劍,一手開門,昂然而出。下了臺階,一見之下,大出所料,那裡是蓋聶?是蓋聶的朋友宋意。 「荊卿!」宋意歡然行禮,大聲說道:「到底讓我訪著你了。」 荊軻微笑著——那不是他慣有的,用來表示隨便什麼樣的情況,不足以使他索心動容的微笑;而確是出自心底的愉悅的表現,「宋兄!」他把劍往後推了推,急步上前,抓住宋意的手臂,怔怔地看著;那樣一個善於詞令的人,一時竟找不出句寒暄的話來說。 「那是你的屋子嗎?」宋意手一指;然後又拾起身傍的包裹:「我把你留在榆次的衣服帶來了。」 荊軻心裡不知是慚愧,還是感激?但有一點是想得很明白的,宋意既已到榆次的旅舍中去找過;自己的底蘊,已經洩露,便不必再對他有所隱瞞了。 於是,他把宋意引入屋中。那任薑高高興興地開了門;宋意也不說什麼,只笑得一笑,管自己坐了下來。 「想來尚未朝食?」宋意問。 「是的。你呢?」 「也還不曾。」宋意也正要去吩咐店家備食;她報以淺笑,輕輕走了出去,順手把門掩上。 宋意一直看著她,直等腳步遠了,才把荊軻的包裹取到面前,解開來掀一掀衣服,下面粲然一塊金子。 「聊且將意。」說著,他把二十四兩重的一鎰黃金塞給荊軻。 這是旱後雨,雪中炭;荊軻不肯泛泛言謝,問道:「遠道見訪,只為贈此物與我?」 「也不算遠。」宋意徐徐答道:「雖說萍水相逢,實是傾心不已。在榆次遍訪旅舍,得知蹤跡;說足下日暮未歸,只留下一包衣物,想來是抵作店錢,一去不歸的了。如果所料不差,怕足下有陳蔡之厄,特來赴援。」 「愛我如此,真是叫人感動,讓我說句實話吧,昨天連夜離開榆次,卻是為了不願與蓋聶為敵。」 宋意點點頭,輕聲答道:「蓋聶亦已意料及此。」 「他怎麼說?」 「當時大眾公議,仍要邀請足下,作一暢敘。蓋聶說你必已離開榆次。果然如此。」 「莫非他以為我有懼意?」 「此是蓋聶淺薄;不知你器宇深沉,決不肯以有用之身,跟他作無謂之爭。」 一句話說得荊軻慚感交並,心潮鼓蕩,終於一躍而起,撫劍自語:「荊軻,荊軻!不知你何以報答知己?」 「荊卿!」宋意也激動了,「遲早間必有人以國士視足下。一朝風雲際會,莫忘故人的期許。」 「請放心!荊軻決不至辱及知己。」 就這一番接談,彼此都覺得交情已大不相同;共案朝食,談得十分起勁,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似地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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