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 | |
六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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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時,他也深感僥倖。在整個辯論應付之中,只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好,形成僵局,逼著非動手不可時,一定蒙受一場無可彌補的羞辱,甚至於不明不白送了性命,何苦來哉? 於是,他又作了一次反省。孔門四科,語言其一,自己的辯才是信得過的了,但是,用得不是地方,要像蘇秦、張儀那樣,一席傾談,說動君王,展布強國治世的長才,才算本事。把個笨嘴拙舌的蓋聶說得啞口無言心不服,差點惹出一場毫無意思的殺身之禍,這太辜負了自己的辯才了! 自謂十年養氣,其實淺薄無知;他心裡異常難過。「荊軻呀,荊軻!」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長歎:「唉,你以國士自許,從今以後,還得痛下克己的工夫!」 就這樣一路深思著,陡然驚醒,夕陽已在山后,滿天暮色,倏忽而至,西風越發勁急,砭膚生寒;腹中饑腸轆轆,而前路茫茫,不知作何打算?這份飄泊的滋味,可真個難以消受! 懶懶地轉過一座小山,忽見燈火兩三,雖還遙遠得很,卻已暖到心頭;荊軻精神大振,右足跟微叩馬腹——那馬大概也餓了,也知有燈火的人家,便有歸槽享用料豆的希望,所以揚鬃長嘶,潑剌剌地跑得好來勁。 漸行漸近,看出來是一處鎮市。這叫荊軻又喜又愁,喜的是不怕今夜沒有飽餐安身之處;愁的是旅舍進去容易出來難,到明天算帳動身,囊空如洗,何以交代? 然而也不愁,那把劍,那匹馬,都還值錢。馬要交代,不能賣掉;這把自楚國花十鎰黃金換來的寶劍,說不得只好割愛了。 狠一狠心,打算定了,頓有輕鬆自如之意。策馬進入鎮市,天色剛剛黑透。三五十戶人家,十九都已閉門;荊軻朝燈火最多的那家行去,果然是家旅舍。 「可有單房?」 「正有一間。」三晉之地,語音迂緩;店家慢吞吞地答了這一句,接過馬韁,把荊軻引了進去。 「給我的馬上好料!」 「是。」 「可有酒?」 「有酒。」店家從容不迫地又補了句:「還有侑酒的女人。」 「喔。」荊軻覺得需要鬆弛一下,但當時未作可否。 等荊軻撣了塵土,又洗了臉,正坐下喝酒時,忽見門簾一掀,店家閃身而入,往旁邊一站,手打簾子,往門外點點頭,於是進來一個舉袂掩口的女子,拿極靈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,隨即半躬著腰,深深低頭,弄不清她是害羞,還是在向客人行禮? 店家自作主張招來了侑酒的倡女,荊軻頗為不悅,但也不忍拒絕,招一招手說:「過來!」 店家退了出去,倡女到他面前;這一走動,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。跪在席上替他斟酒時,伸出來的手極白,荊軻喜歡肥碩白皙的女子,覺得他非常對勁,因而對店家的不快,也消失無餘了。 「尊姓?」 「荊。」 「荊先生!」那倡女舉起他的酒,遞到他手裡;他喝了一大半,又遞回給她,她喝幹了餘瀝,自己報名:「小字任薑。」 「你是本地人?」荊軻問道:「聽口音不像。」 「原是趙國平陽人。」 「何以到了此地?」 「前幾年,秦國發兵攻打平陽,殺人如麻,父兄丈夫,都死在秦兵手裡。兩家十九口,只逃出我一條性命,卻又流落在此,靦顏偷生。」 「噢。」荊軻細看了看她;口中說得淒慘,臉上卻無哀戚的神情——他有些奇怪。也許,時間隔得久了,悲痛都已淡忘。他只好這樣替她解釋。 「荊先生,」任姜問道:「從哪裡來?」 「懷州河內。」他老實相告。 「要往何處去?」她目灼灼地看著他。 這眼色奇怪!荊軻心裡起了戒心;秦國自用李斯為相,專門派遣各式各樣的間諜到列國去偵探機密,或者刺殺忠臣義士,這任姜說父兄丈夫都為秦兵所殺,而神態之間完全不像,說不定就是秦國的間諜,借游倡的身分,便於刺探消息,倒要防備一二。 因此,他故意答道:「想西入函穀,到咸陽去看個朋友。」 「噢——」任薑的聲音泄了氣,臉上有著微微的失望。 「你問我的行蹤做什麼?」荊軻倒不肯擱下不管了;追問著。 「實不相瞞;若是荊先生往東而去,我有件事求你。既然西入咸陽,那就不用提了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荊軻點點頭:「你先說了,再作商議。」 「前日遇到來自平陽的一位鄉親;說我家尚有未死之人——是我的一個兒子,今年八歲。若是荊先生東去,路過平陽,想求你帶個口信。無奈——」她搖搖頭,不再說不去了。 「這可是好消息。你何不自己回平陽一趟?」 任薑苦笑了:「路遠迢迢,談何容易?」 飄零的倡女,只怕沒有這筆盤纏——其實也要不了多少錢,只是他自顧不暇,空有一番助人的意思,卻是心餘力絀,因而也不再說不去了。 任薑看他的神色,不知他因何不歡,但不管為什麼,她有責任為他破愁解悶,所以從襟上解下一個小石磬來,笑道:「我唱首歌,為荊先生下酒。」 「你想唱什麼?」 「《吳歈》好不好?」 「會唱衛國的歌謠不會?」 「會幾首。」 「《碩人》呢?」 「《碩人》是最有名的。怎能不會?」 「你就唱它的第二章好了。」 於是任薑自己叩擊著小石磬,依照節拍,曼聲高歌: 「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,螓首蛾眉;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」 唱到一半,她就意會到是故意借這一章歌謠來形容她的。也許是恭維,也許是戲謔,但就算是戲謔,也是可喜的。她迎來送往,閱人甚多,像這樣知情識趣的人,卻是罕見。因此,眼波流轉,微笑示意,把結尾「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」那兩句,唱得神情活現,自覺十分得意。 郎有情,妾有意,這一宵的繾綣,對征塵僕僕,前路茫茫的荊軻,是個極好的安慰。第二天上午還在擁衾高臥,突然從夢中驚醒;側耳一聽,有人在叩門。 「誰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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