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


  「喔!」關吏鬆開了手,並且好意地指點:「你可以到驛館去歇一歇,喝碗熱湯水,等日出了再走。」

  「王命在身,不敢耽擱;不過,我倒是要到驛館去換馬。請問,驛館在何處?」

  「你看,那不是!」關吏向右一指,又問:「你是第一次出關麼?」

  若非第一次出關,不會不知道驛館就在關右;他懂得問話的意思,便順著語氣答道:「是的。」

  「但是,你不是生長在關中的。」關吏的炯炯目光又射過來了。

  他再一次省悟,由於他的燕趙口音,關吏才有如此的疑問,這不難解釋:「是的。」他說,「自十年前入關以後,還是第一次出關。」

  「嗯,嗯。」關吏釋然了,又指一指關右,「請到驛館換馬去吧!」

  驛館不過一箭之路,憑封傳換馬,一共三匹,倒有兩匹的馬股,用布帛緊緊包紮;那是馳驛的人,拿鞭子抽得太狠,受了傷的馬。右大夫心有不忍,要想重換,而廄中余馬,十九如此,只好仍舊騎了原來的馬匹上路。

  出關還是秦國的國境——函谷關以東,原為周天子的王畿,現在是秦國的「三川郡」。逐站馳驛,一出新安,地勢頓形開闊,越發加緊趕路,過洛陽,到孟津,渡河折向東北,雖已到了趙國境界,卻仍是秦國勢力所過之地。直待過了安陽,渡了漳河,才算是真的到了趙國。

  到了趙國——要緊的是脫離了秦國,這位多少天來一顆心總像懸在半空裡,並且付出了太多的體力,日夜在馬鞍上顛簸,渾身骨骼彷佛已抖撒了似地的秦國右大夫,便如繃緊的琴弦,遽爾裂斷;舍舟登岸,才走了數步,突然腿一軟,僕倒在濁流滾滾的漳河邊。

  兩名隨從趕緊俯身探視,同時驚惶失措地大喊:「太子,太子!」

  他是太子;燕國的太子,名丹。不是什麼秦國的右大夫——那只是賄通了秦王的寵臣蒙嘉,盜用出關的封傳,臨時假託的一個官銜。

  「我累了,太累了!」

  太子丹有氣無力地說了這一句,突然又一挺身坐了起來。這叫人想到剖腹刮鱗的鯉魚,丟入釜中又一跳老高;把那兩名隨從嚇一大跳。

  「這裡還不是善地,走,走!」

  燕太子丹使勁把助他出關的那道封傳,投入漳河;換去了秦國的官服,在隨從的扶掖之下,掙扎著來到邯鄲。

  這個地居要衝的趙國都城,車馬塞於通衢,弦管響入雲霄,繁華更勝於昔;微服閑行的太子丹,撫臨舊遊之地,勾起太多的回憶,也有太多的今昔之感。

  屬於邯鄲的回憶,至少有二十年了。那時,他跟此刻在位的秦王嬴政,都只是七、八歲的孩子。

  嬴政的曾祖便是秦昭王,秦昭王的次子初封安國君,他有廿幾個兒子,其中之一,名叫異人,為夏姬所生;夏姬不為安國君所寵愛,因此,她的兒子異人亦不為安國君所重視。當秦國與趙國,為了修好而互換質子時,由於秦比趙強,所以把無足重輕的異人送到邯鄲,質于趙國。趙國自然也不會看得起他,飲食供應,極其菲薄。這樣,秦國王孫的異人,便潦倒在異鄉了。

  其時有個來自韓國,籍隸陽翟的大腹賈,名叫呂不韋;他拿做買賣的眼光來看異人,覺得他是一票可以囤積居奇的好貨色。於是刻意結交;窮途末路的異人,忽然得此推衣解食、情意殷殷的照拂;對於呂不韋的感激,是不言可知的。

  秦昭王四十年,太子一病嗚呼;隔了兩年,異人的父親安國君被立為太子。

  這一來,異人的「行情」也看高了,更值得呂不韋投資。他親自去了一趟咸陽,為異人,也為他自己覓得了一個好機會。

  安國君成為太子以後,立他的愛姬華陽夫人為正夫人。華陽夫人沒有兒子;經過呂不韋的設計,異人對華陽夫人表現得特別孝順,因而華陽夫人便征得安國君的同意,立異人為嫡子。

  秦昭王五十六年,秦國命王齮伐趙;趙王大怒,要殺異人,虧得呂不韋以數百斤黃金,賄買了趙國的關吏,得以逃回咸陽。但是他的愛姬和長子卻仍舊留在邯鄲。

  異人的長子,便是嬴政。嬴政的母親,原是呂不韋的姬妾;懷孕之初,呂不韋叫她引誘異人,然後順水推舟,割愛以贈異人,生子便是嬴政。

  因此,嬴政實在是呂不韋的兒子。在他幼年,燕國太子丹,亦質于趙國,彼此住得極近;兩個自然而然地成了朝夕相處的遊伴。嬴政生來瘦小,而且暴睛低額、鷹鼻猴腮,加上如劈竹子那樣難聽的豺聲,好不討人厭!只有燕太子丹卻拿他當親兄弟看待。嬉戲追逐,在那春來一樣桃李芬芳的北國平原,他們曾有過太多的歡笑。

  那些歡笑,此刻在燕太子丹耳際還依稀可聞;但是心中的感覺,不是悵惘,而是驚悸——他無論如何不能想像嬴政竟是這樣對待一個兒時的好朋友!

  嬴政在十三歲便即位為王。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;然後是安國君繼位,是為孝文王。異人的妻子,便在這時候由趙國護送回秦。

  孝文王在位僅僅一年;太子異人立,是為莊襄王,以呂不韋為丞相,封文信侯。過了三年,莊襄王一病而亡,於是嬴政繼位,尊文信侯為相國,號稱仲父,掌握秦國的實權。

  這時燕太子丹,已由邯鄲回國。但到了嬴政即位的第十年,收回大權,免呂不韋的相職,流放到巴蜀以後;燕太子丹卻又到了咸陽。

  那是燕國願向秦國修好的表示;而所以特遣太子丹為質子,即由於他與秦王是總角之交,希望獲得格外的優禮,促進兩國的邦交。

  秦王嬴政對燕太子丹,倒確是另眼相看的;不過,那不是青眼,而是白眼。

  而且他連看到嬴政的白眼的機會,也是有限的。算起來一共不過五次,每一次,嬴政都是眼高於頂,愛理不理的神氣。他不相信嬴政的記憶力會壞到連兒時的舊夢都忘得一乾二淨;他也不相信嬴政是由於太忙的緣故,抽不出敘舊的時間——他相信,秦王嬴政是因為天性陰鷙殘忍,以及他的奇醜的身世和他即位以後,太后淫亂不正,播於天下的醜聞,才使得他對任何人皆懷有一種莫可究詰的怨毒恨意。

  然而,他雖瞭解到這一點,卻仍舊沒有辦法原諒嬴政,因為他是完全無辜的,他是對嬴政有情義的,而且他是代表燕國來對秦國修好的;所以嬴政對他的寡情薄義,傲慢欺侮,是對整個燕國的蔑視。作為燕國的太子,他愧對他的父王和國人;他可以忘卻個人的恩怨,卻不能拋卻為燕國爭面子、爭地位的大節,否則,他不配作燕國的太子,更不配在若干年後繼位為燕王。

  就是個人的恩怨,在情感上又怎能輕易拋卻?特別使他難以忘懷的是三個月前,經過一再請求,方始得以相會的那一面。

  「啟大王,外臣有不得已的請求,伏乞大王鑒納。」

  「嗯。」嬴政翻著白眼,在鼻子裡哼了一聲。

  「臣父年邁多疾,許臣歸省……」

  「什麼?」嬴政的暴睛,努得更凸出了,「你在說什麼?」

  低聲下氣的燕太子丹,略略提高了聲音答道:「乞大王許臣回燕省親,期以半載,必當重入函穀。」

  嬴政發出極其難聽的獰笑,入耳如聞荒野中梟鳥夜啼,令人毛骨悚然;然後,他指著棲息在殿角的烏鴉,用嘶啞的豺聲咆哮著:「你等著吧!等到烏頭白、馬生角,我放你回去!」

  這是說,他此生休想再回燕國了。而現在,烏未頭白,馬未生角,不也脫出了樊籠?但,這不是一種境遇的結束,而是開始。

  「嬴政!」他凝視著西方的落日,從牙縫中迸出幾句話來:「你等著,我總有一天還要回咸陽,叫你看看我是何等樣的人物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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