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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馳道是秦始皇御用的道路,專為他個人享樂之用,結果以後在軍事上發揮了極大的作用。群雄並起,項羽入關,如無馳道,則用兵不致如此神速,秦亡得也不會這麼快!這是秦始皇生前做夢也想不到的事。

  由於交通的發達,相應而起的便有旅舍事業的發展,旅舍有公私兩種,公家的旅舍就是「亭」。但商賈喜歡住私人經營的旅舍,因為亭有許多不便。

  有哪些不便呢?古今同理,對於現在公家的招待所,一般人所感到的不便,在當時也是一樣。譬如說,借住某名勝區某公營事業機構的招待所,說不定有一天晚上管事的人會懷著歉意來對你說:「某先生,實在對不起!剛才接到臺北的長途電話,我們董事長明天要招待一班貴賓來玩,所有的房間都要用。請你原諒,讓一讓。」這樣的情況之下,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。如果是住私營的旅舍,就決不會有這樣的麻煩。

  亭的設置住宿設備,本意原是供官員過境之用,有時大員駕臨,按照日程,早就收拾整潔,掃榻以待。為了避免再灑掃一遍的麻煩,即使空著,也不願讓商民使用。至於到期必遷,對於一般旅客來說,原不過夜來有個宿處,天明趕路,還不生影響。可是做買賣的商人,就不同了,到某一處進貨、售貨或者收取帳款,事不由己,逗留的日程亦難預定,倘要多住數日而非遷不可,隨身帶著貨物銀錢,豈不狼狽?

  其次,目前有許多招待所,對於借住者招致應召女郎,懸為厲禁。當時的亭也是如此,這對終年在外,每招遊娼伴宿的商賈來說,實有未便。但這些都還是小問題,最大的不便,是商賈無法在亭中做生意。

  現代的商業制度,燦然大備,製造商是製造商,經銷商是經銷商,有批發、有門市,分工甚細。在古代,雖有「行商坐賈」之說,但並無嚴格的「同行公議」,非遵守這個規定不可,所以行商亦可為坐賈,因時因地而異,具有極大的機動性。

  當然,出發做生意之前,先有一個計畫,到甲地買進某項貨物,到乙地出售,再進某項貨物,到丙地去賣。預計需要多少資本,若干時日,行程如何?都曾仔細盤算過。但是意料不到的客觀因素的影響,隨時可以打破預定的計畫。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說,攜帶一批貨物,赴某地銷售,中途忽遇山洪暴發,或者發生戰亂,交通中斷,那末,這一批貨物便得就地處理。或者原定赴某地銷售的,結果在中途某處,發現這裡的行情比預定的銷售地點還要好,則又何必多花運費、時間,非照原定計劃執行不可?

  遇到這樣的情形,行商立刻便成坐賈,在私營的旅舍中便可展開交易。如果住亭,就不會得到這種方便。此外私營的旅舍,奉「顧客至上」為信條,一切的設備、招待,都能符合商賈的特殊需要。特別是某一家相熟的旅舍,可以作為商業上的一個聯絡站之用,對於業務的推廣,更有幫助。

  由此亦可見,在那種通訊、交通遠不如現代,以及天然的不可抗力,隨時可以破壞預定計劃,為人帶來厄運的環境中,如果沒有足夠的應變能力。是無法出門經商的。刁間就有這樣的本事,能識人,能用人,而且能夠教人。所以他派出去經商的奴僕,都能獲得極大的成功,不僅獲利,而且得名。史記「貨殖列傳」說他的奴僕,「連車騎,交守相」。請想想,這份煊赫!

  「守」者太守,為一郡之長;「相」,諸侯的屬官,掌理民政,亦可以說是地方官。這些達官貴人,居然與奴僕身份的商人一起高車駿馬,連翩同行,不能不說是異常的現象。而此現象,正為漢朝商業發展過程中的一大特色。

  這個異常現象的造成,可分兩方面來看,一方面是以奴僕的身份如何高攀得上貴人?一方面是守相為何要折節下交。就前者來說,漢初大亂初定,朝野上下,所全力以赴的目標,即是「治生」,過分追求物質的結果,產生一個觀念上的偏差:能賺錢就好!而社會上的階級又與政治上的階級不同。政治上的階級是:官吏、庶民——庶民又有等次,但都為自由人、奴婢。社會上的階級是富翁、中人、貧民。因此漢高祖雖有詔令,商人不得衣絲乘車,並且有種種歧視商人的法令,而商人只要有了錢,除卻造反,其它可以為所欲為。因此,刁間的僮僕,手握巨貲而又手腕靈活,則結交守相,非不可能。

  至於守相的折節下交,固不免看在錢的份上,心存勢利,但大部分是要借重大商人的財力,解決公家的經濟問題。

  那時的地方政府,不比現在,有歲入歲出的預算,更談不到嚴格的財政收支系統。尤其在漢武帝以前,對於地方財政,採取放任政策。不過放任不是放縱,橫徵暴斂,或者從事不急之務,加重人民的負擔是不行的。所以這個放任政策,實際是不管主義。不管地方官的困難,有問題自己去解決,不用想跟中央要錢。

  如果地方富庶,當然可以自給自足,無奈大亂之餘,小民餬口尚且不易,何來餘財,以奉公家?因而地方上便發生了兩個財政上的問題,第一,是政費不足,無力建設。第二,是王侯的用度不足。

  王的封邑大,問題比較小。侯的封邑通常為千戶,說得明白些,就是指定一千戶人家,繳納相當的稅賦,以供侯的用度,故稱為「衣租食稅」。通常每一戶每年繳稅二百錢,一千戶共得二十萬,也就是二十斤黃金。除去平時衣食車馬之費,定期赴京朝覲天子,一切貢物、旅費、交際應酬的費用,也包括在裡面,境況並不如何寬裕。如以年收甘萬錢為目標,則以史記「貨殖列傳」的計算,就畜牧業而言,能牧馬五十匹,或養牛一百六十七頭,或養羊、養豬二百五十條,有一於此,即可年收此數,在經濟上的地位,與千戶侯相當,而其支出,不如千戶侯之多,所以生活可以過得很優俗。

  侯的收入少,支出大,甚或二十萬錢的收入亦不足,這樣,為他管事的「相」,就必須設法去找額外的錢來彌補。或者青黃不接,周轉不靈,也必須先借一筆錢來過關。這些難題,唯有手頭握有大量現金的貿易商,能為他解決。相的折節下交商賈,原因在此。他所要問的,是有錢沒有錢,肯借不肯借?不是什麼奴僕不奴僕!

  郡守的情形,稍有不同。他們的必須聯絡大商人,是想經由貿易的方式,解決一時的困難,促成經濟的發展。這情況,就像現代華爾街的大亨,為開發中國家奉為上賓是一樣的道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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