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假官真做 | 上頁 下頁 | |
二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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問題在這裡:那些奴僕,受命從事貿易、將本求利,盈虧都屬於主人,何以有這樣大的許可權,能動用主人的資本,從事政治性的商業投資?萬一吃了倒帳,或者資金擱淺,遭致巨大損失,那怎麼辦?其次,桀黠的奴僕,因為結交了達官貴人,有了強硬的背景,背叛主人,拿他無計可施,那又怎麼辦? 這就是刁間魄力過人的地方。這些因素都在他估計之中。由政治性而遭致損失,不足為慮,因為可以由政治性而從他處取得補償。桀黠奴背叛,亦不足為慮,他自有駕馭他們的手腕。不但如此,他還有這樣一個看法,愈是能結交貴人的,愈見得其人有才能,因而「愈益任之」。此是刁間獨具巨眼的鑒別人才的方法。 識人還要能用人。一般地來說,用奴僕來從事農、工、商業,最要緊的一點是「同苦樂」。勤儉是治生起家的根本,所以要「薄飲食,忍嗜欲,節衣服」。但這些如果只是對奴僕的要求,而主人像卓王孫那樣享用豪侈,則奴僕離心,事業決不會成功。當然,在生活刻苦以外,應有相當的工資作為酬報,是即所謂「同苦樂」的樂,才能維持相當的工作情緒和效力。 能做到這樣,已經很不錯了。刁間卻還有更開明的做法,他允許奴僕自己經商,只要完成了主人交付的任務,行有餘力,盡可以用自己所積蓄的資本,買進賣出,刁間不加過問。不僅不加過問,甚至予以財力上的支持。這就像陶朱公「三致千金」而分散給他的親友一樣,造成許多週邊的子公司,聲勢越發壯大,呼應越發靈活,而且休戚相關,一榮皆榮,一枯皆枯,則要背叛刁間,不但他自己划不來,別的奴僕也不允許他這樣做,合力約束制裁,所以不足為刁間之患。 這是刁間超越當時所有的商業理論,獨樹一幟的成就。此外他還有許多長處,尤其是對於白圭的理論,研究得非常透徹。白圭理論的精義在「觀時變」。時者天時,而刁間的「時」,亦包括人事。說得明白些,在掌握自然因素對於生產及貿易的影響以外,還要顧慮到政治因素所導致的生產和貿易環境的變化。 先說天時。白圭的看法,出於計然,認為年歲豐歉是有週期性的。他是中國農村中「賣青」這一制度的發明者。由於他手裡掌握了大批物資,便足以控制農村中的經濟生活,如果年成好,谷麥豐收,則家家要添衣著,修房屋,於是他以絲和漆來交換穀物,當然穀物的價格是低廉的。倘若年成不好,民以食為天,正好打開積穀倉,以高價來交換棉花、土布等物資。在青黃不接之際,他又辦理私人的農貸,約定某項農作物收穫後清償。總而言之一句話,變的是「以少換多」的魔術。但是他也有風險,譬如穀物連年豐收,一方面價錢越壓越低;一方面陳穀會腐爛變質,這樣就要造成雙重的損失了。 至於政治的因素,不是指政策的變更,而是指發生叛亂的戰事而言。那時有一項「戰爭財」好發,即是貸款收息。 最明顯的例子是吳楚七國之亂,也正是刁間的那個時代。景帝三年,吳王劉濞自廣陵即今揚州起兵,勾結山東及楚地請王謀反,聲勢浩大,尤其震驚天下的是,吳王所出的賞格:能斬捕朝廷大將的,賜金五千斤,斬一個裨將亦賜金二千斤。他寫信通知一起反叛的諸王說:「我的錢,存在天下各處,隨時隨地可以動用,不一定要從吳國來取。你們要用錢,僅管用。有應該照上列賞格賞賜的,請通知我,我立刻派專人送去。」口氣之大,空前絕後,而決非妄言欺人。 在以前曾談過,漢初分封諸國,最富的是吳國。因為有「即山鑄錢,煮海為鹽」的大利,吳國的老百姓像現代的科威特那樣,是不須繳納任何賦稅的。吳王劉濞,以四十年的經營蓄積,財富不知其數。由於吳國錢遍天下,吳國的鹽亦行銷天下,等於任何地方都有他的銀行及鹽號,所以說:「寡人金錢在天下者,往往而有之。」 相反地,景帝承文帝之政,輕徭薄賦,國庫不裕。如果說打仗就是打錢,則勝負之數,未曾接戰,就可判定。 也就因為財力不足,景帝當時雖派太尉周亞夫,率領三十六將軍出關討伐,但意存妥協,所以採納袁盎的獻議,希望七國罷兵。七國同叛的起因,是晁錯建議景帝削諸侯的封地,所以出兵的藉口,亦為「誅賊臣晁錯。」袁盎與晁錯是死對頭,當景帝因竇嬰的提議,召見曾為「吳相」的袁盎問計時,袁盎正好借刀殺人。他密陳御前:「獨斬晁錯,發使赦吳楚七國,複其削地,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。」景帝原是極信任晁錯的,但考慮久之,終於說了句「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」,要向晁錯「借人頭」了。 晁錯作了「政策性的犧牲」,而袁盎的計策,並未生效。於是周亞夫的軍事行動才正式開始。當時從軍的三十六將軍,多為列侯,他們的封邑多在關東。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,很願意出力打這一仗。但有一層困難,領軍從征,要自備糧襪軍火,從何而得?當時通行的辦法是借債。漢初的利息,即所謂「子錢」,多寡並無明文規定,只要當事人雙方同意,訂立契約,即有法律上的效力。列侯願付的利息,亦是空前絕後的,借一還十。不過有一個條件,要吳楚七國之亂平伏,才能還清本息。因為羊毛出在羊身上,這筆軍費是正當開支,等收復失地後、可以向老百姓攤派。 利息更高,風險也大。那時的一般富戶,在戰事上都看好吳楚七國的叛軍。討伐失敗,則列侯的性命怕都難保,又從何處去向他們討債?因此沒有一個人肯借。 在關中,獨有一個姓「無鹽」的,貸放了一千斤金子。三個月以後,吳楚七國的叛亂討平,無鹽氏平地一聲雷,增加了十倍的財富。都因為他具有政治眼光之故。以刁間的為人而論,他也決不會放過這個機會。吳楚七國之亂,齊王本來也參加了叛亂組織,中途反正,以致臨淄為膠東、淄川、濟南三國所圍。城中物資缺乏,這也造成了刁間的機會。 利用機會就是乘時。機會稍縱即逝,所以坐而乘時以外,還該起而爭時。治生或者說致富的過程,在那時有三個階段:第一,「無財作力」,以勞力賺錢,稍有積蓄,便是第二,「少有鬥智」,因為資本太小,一方面虧蝕不起,一方面要爭取暴利,不得不費盡心機,想出許多「花招」來取勝,於是第三:「既饒爭時」,默察時勢環境的變化,掌握機會,大量進貨、拋售,或作遠端的投資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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