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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當然,滕公一定受過朱家的恩惠,所以他那時雖已封侯,卻待朱家這個「布衣」為上客,招待他住在家裡,一連喝了好幾天的酒,找到了個機會,朱家問他:「季布犯了什麼大罪?皇上非抓他不可!」

  「這個傢伙!」滕公答道:「替項羽賣命,好幾次,皇上差一點逃不出他的手。現在要他的好看了!」

  「那末,滕公,」朱家又問:「你看,季布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

  滕公沉吟了一會,情不自禁地點頭:「憑良心說,這個人不壞。」

  「那就是了,兩國相爭,各為其主,他是項羽的部下,替項羽賣命是分內之事。項羽手下像他這樣的人還多,難道統統把他們殺掉?」

  滕公不作聲,但從他臉上的表情看的出來,朱家的看法,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。

  「現在皇上剛得天下,必須爭取四海的民心,才能長治久安。為了自己的私怨,大動干戈去抓一個與老百姓利害無關的人,豈不顯示自己的心胸狹窄,度量不廣?」

  「皇上不是那種人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皇上不是那種人。明明是善納忠諫、量大如海的命世英主,偏偏教老百姓把他看錯了,這是多大的冤枉!再說,」朱家移席向前,低聲說道:「以季布這樣的人,漢不能用而要抓他,那就非把他逼走了不可。北面,胡人;南面,南越,他哪裡不好去?一去則必不利於漢。當年吳楚交兵,楚國大敗,伍子胥以楚人而鞭楚平王之屍,就是懲罰他『忌壯士以資敵國』。這些,你何不相機向皇上進言?」

  「啊!」滕公一面因為他說的話,確有道理;另一方面已經明白,季布是藏匿在他家。為公為私,這件事他都是義不容辭的,所以一口答應照辦。

  於是,滕公把朱家的意思,很婉轉地上達高祖。季布果然獲得赦免,而且高祖還召見了他,授予「郎中」的官職。朱家亦由此而享大名,上自公卿,下至細民,無不佩服他能夠「摧剛為柔」。但是朱家自己從不提及這重公案。季布雖貴,亦從未有所干求,甚至從不相見。

  至於在季布這方面,似乎跟朱家一樣,竟似忘了有這回事。「大恩不報」彷佛負義,所以,史記「索隱」中有這麼一句語氣譏刺的話:「布竟亦不報朱家之恩」。

  「季布一諾」是有名的典故。為他人謀,尚且如此,豈有忘恩負義之理?從深一層看,季布實是朱家的知己:他深知朱家施恩從不望報,要報亦必不為朱家所受,不如脫卻世俗之見,絕口不提。而果然有一天,朱家遭遇到絕大的危難,譬如獲罪將誅之類,季布一定會不惜身家性命來救他。遊俠的精神就是如此。季布本人就「為氣任俠」,他的弟弟季心,「氣蓋關中」,亦是大俠,所以季布不會不瞭解其中的精義。

  這種遊俠精神的擴散和變化,形成漢朝社會的一項極受人重視的道德規範,此即「恩怨分明」,而尤重在報私恩。至於第一流的遊俠,能使受患者終身不忘,無時不在注意可以報思的機會,所以劇孟的母親去世,遠方送喪的人,步行騎馬的不算,光是吊客的車子,就有一千輛之多。吊賀應酬尚且如此,可以想見他的潛勢力。我們無法知道任公與同時的朱家,是否有所往來?但任公生當亂世而能屹然無恙。以經營糧食起家,則必具有豪傑的作風,得遊俠的庇護,實可斷言。值得後人佩服的是,他逆取而順守,到天下大定以後,配合國策,從事農商,在整個重新開始的經濟建設中,他做了很大的貢獻,也取得了很好的報酬。

  漢初朝野上下,所全力謀求解決的,就是糧食問題。糧食從何而來?要靠耕作。大亂之後,田地荒蕪,而人口銳減,所以耕作的第一個難題,就是人力不足,於是而有獎勵生育的法令。可是人口的繁殖,非三年五載所能見效;要解決眼前的困難,必須設法使現有的人力,發揮最大的效用,因此,漢朝的農業政策,特別提出「力田」二字,意思是說,不但要求務農,而且要求特別努力。

  努力需要有條件,最重要的就是安定農村。這不外乎物質與精神兩方面。物質方面,第一是減稅,把農民對公家的負擔,降到最低的程度。第二是開放關禁及貨幣的製造,使農民易於獲得必需的物資,以及易地就業的便利。第三,弛山澤之禁,開放一切天然資源,鼓勵大家去生產。

  可是,物質方面的優惠,有時會產生流弊。利之所趨,不免爭奪,則與原來求安定的目標,背道而馳。如開放銅山,自由鑄造貨幣所引起的「奸鑄」,就是最明顯的例子。是則物質建設的同時,必須展開以倫理為中心的精神建設,所以又強調「孝弟」。上慈下孝,弟兄友愛,則協力耕作,任何天然的困難皆可克服。因此漢初詔令中,常見「孝弟力田」四字。呂後當政時,特置「孝弟力田官」,品秩甚高,職掌是「勸今天下,各敦行務本」,『敦行」者孝弟,「務本」者力田。

  力田之力,不是一個泛泛的動詞。漢初農村的情況,亦可說是慘不忍睹,往往赤地千里,不見人煙。有人煙的村落,則水利失修,六畜稀少,從瓦礫中重建,在蔓草中耕作,全靠雙手努力。所以人力這個因素,在生產事業中有無比的重要性。一般農村,無論貧富身份,有力可出的,無不投入生產,如朱家的兒子,親自下田,即為一例。總之一般貨殖家,所最重視的生產條件,不是土地,亦非金錢,而是奴婢。

  「奴婢」二字,在我們的印象中,只是奔走使今,增加生活上的便利。」而在漢朝,尤其是漢初,奴婢的意義相當於工廠的機器,耗費的動力少,效率高,易於保養才是部好機器。那時的奴婢也是如此,要求他能刻苦,耐勞,性格馴良,易於管理。

  因此,要瞭解漢朝的經濟發展,必須對當時的奴婢制度有所認識。奴婢的起源甚古,但作為一種生產的勞動力而買賣轉讓,則起于秦代。漢書「王莽傳」記秦代「置奴婢之市,與牛馬同欄」。既然奴婢同于牛馬,自為財產之一,所以史記、漢書記富人常記其奴婢的數目,臨邛卓家,「富至僮八百人,程鄭亦數百人。」張安世傳:「家僮七百人,皆手技作事,」寫得尤為明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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