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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任公的問題,在前面已經提到過,他在那個楚漢相爭,提兵百戰,而且饑卒如虎,粟貴如金的地區,何以能夠保存他的藏粟,不被搶劫?不但不被搶劫,而且能夠交易,交易的物件又是「豪傑」,同時賣得很好的價錢,這不是神通廣大得不可思議了嗎?

  可是,我們只要想一想抗戰期間,在敵我相接而物資可以交換流通的若干地區,如界首等地,有許多「吃得開」的大亨,「陰陽兩界」暢行無阻,就不難瞭解任公能在那樣危險的環境中,大發「戰爭財」的原因何在。

  任公本人必也是一個「豪傑」,漢書將此豪傑的傑寫作「舛」,便不是一個好字眼。「豪」則正好解釋為現代的「大亨」,史記、漢書中「大豪」的字樣甚多,秦始皇的外祖父,就是趙國的大豪。

  大豪中之大豪,為戰國的「四公于」——魏國,信陵君魏無忌;趙國,平原君趙勝;齊國,孟嘗君田文;楚國,平原君黃歇。所謂「取重諸侯,顯名天下,搤腕而游談者,以『四豪』為稱首」,即指此「四公子」而言。「遊俠」之起,以「四豪」為濫筋,而其間也有異同。相異者「四豪」為貴公子,而遊俠多出於市井;相同者,「振窮周急,謙退不乏」,「雞鳴狗盜,無不賓禮」。降至末流,「作奸剽攻」,「鑄錢掘家」,那是流氓土匪,徒竊「遊俠」之名而已。

  遊俠是亂世的產物,因為「背公死黨之議成,守職奉上之義廢」,非盛世所能容忍。大致由亂而治,則遊俠的身份作風必有變化:一種是修成正果,成另一型的傑出人物,如近代的杜月笙;一種是淪入魔道,為非作歹。倘或依然結成「死黨」而「背公」,則遲早會發展成叛亂組織,危害國家。漢景帝「盡誅此屬」,就是這個道理。

  亂世之所以產生遊俠,不外兩種起因:一是國勢衰頹,外敵和盜匪侵夷,集結地方勢力以自保;一是暴虐統治,民不聊生,號召有志之士以自救。這樣,亂世中的遊俠,就不可避免地會與政治發生關係,因應得宜,則此遊俠所領導的自衛勢力,不但可以生存在夾縫中,且必受到各方面的尊重或忌憚,甚至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,為敵對的雙方都想爭取的物件,如劇孟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。

  漢景帝三年,吳楚七國謀反,景帝記起文帝的遺言:倘有緩急,周亞夫可以倚托。於是,拜周亞夫為太尉,領兵平亂。由間道至洛陽,打聽得劇孟還在,喜不可言,他說:「吳楚舉大事,不邀劇孟參與,我可料定吳楚不會有什麼大作為。」

  天下騷動,而專征的大將,羅致了一個劇孟,彷佛收服了一個敵國,無論就正面或者反面來看,劇孟的份量,重得駭人聽聞。然則劇孟是怎樣一個人,何以有這樣大的潛勢力?

  「遊俠列傳」說劇孟的行為,「大類朱家而好博」,這與杜月笙也很相像。朱家居遊俠列傳之首,生與漢高祖同時,他是孔子的大同鄉。當時魯人以孔子的關係,特重儒教,而朱家任俠,濟人急難,不計其數。最了不起的一點是,他不管是救人的性命,還是脫人的貧困,從來不形諸辭色,有時甚至連當事人自己都不知道,好像天地間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麼回事一樣。

  楚漢相爭,以及大亂初平的那一段期間,不知有多少人因為得到他的庇護而保住了性命,其中最有名的「傑作」是「脫季布將軍之阨」。

  季布是項羽的同鄉,在楚地也是出名的俠少。項籍、項羽叔侄起兵,季布為楚軍勇將之一,漢高祖劉邦幾次吃他的大虧,所以對他恨之切骨。項羽敗亡,漢有天下,劉邦懸千金之賞搜捕季布,下令:敢有藏匿季布的,罪及三族。

  這時的季布躲在濮陽一個姓周的家裡,由於風聲太緊,姓周的就跟他說:「朝廷要抓你,一點都不放鬆,眼看就要到我這裡來搜查了。如果你肯聽我的話,可以得救,否則大家都是死,不如我此刻先自殺,算拿性命交了你這個朋友。」

  「不必如此。你說,我聽!」

  於是姓周的作了一番安排,把季布的頭髮剃光,頸上套一個帶鏈條的鐵環,此謂之「髡鉗」,是罪犯的刑罰。而罪犯落在私人手中,表示他是自公家賣出來的「官奴婢」。

  改裝以後的季布,被安置在一輛運棺材的喪車中,連同其它十餘名僮僕,由姓周的帶領,從濮陽到了山東。姓周的把那些僮僕,統統賣了給朱家。

  妙就妙在這裡,姓周的並沒有說破,「髡鉗」的那人就是季布,他相信朱家一定會識破機關,而朱家居然就識破了。他跟對待其它僮僕一樣,叫季布下田去耕種。管理僮僕的是朱家的兒子,受到了他父親的特別指示。

  「田裡的事,都聽這個奴才的。」朱家指著季布對他的兒子說:「不過,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吃飯。」

  朱家這樣做的用意,純粹是為了保護季布,給他一個優越的地位,隨他的高興,要耕田就耕田,要休息就休息。季布獲得了這一份自由,才可以見機而作,隨時逃避官方偵緝者的耳目。至於他的兒子一定要與季布一起吃飯,這不僅是尊禮的表示,也是為了好與別的僮僕隔離,免得露出破綻。

  這樣安頓好了以後,朱家自己,乘一輛輕捷的馬車,連夜趕到洛陽去見滕公——洛陽是漢高祖最初的國都,滕公就是夏侯嬰,他是高祖的小同鄉,當年一個當亭長,一個當驛站的馬夫,兩個人是好朋友。高祖起義後,叫夏侯嬰當山東滕縣的縣令,所以其時的從龍之臣,都尊稱他一聲「滕公」。

  滕公一直是漢高祖的「太僕」,這個官職掌管天子的「輿馬」,而實際上他是高祖的「侍衛長」。朱家想對皇帝有所陳述,找到他是一條最靠得住,最有效果的路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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