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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楚軍一出,漢軍稍作周旋,隨即敗退。成皋城外有一條汜水,源出南面數十裡的方山,北流經成皋的東面,注人黃河。漢軍敗退,自然要渡過把水。曹咎急怒攻心之下,看不出漢軍的誘敵之計,下令渡汜水追擊。

  兵法上有條定律:「兵半渡而擊」,這條定律,已成常識。不知曹咎根本沒有想到,還是想到了而認為必須要冒這個險,總之,他犯了致命的錯誤。當楚軍紛紛下船,搶渡汜水時,對岸的漢軍,突然反攻,伏弩齊發,矢下如雨。楚軍根本沒有招架的可能,亦無逃生的餘地,未曾接仗,就已崩潰。曹咎、王翳、司馬欣都引劍自刎在汜水上。

  漢王劉邦乘勝渡河,複占成皋。楚軍將領的「戰利品」、金玉珠寶,包括陳平用來行賄的那四萬斤黃金,都為漢軍所得。當然,最重要的意義,是複得敖倉。

  那時項羽在東線打得很好,先拔陳留,繼下外黃。在睢陽,即今商邱接得消息說成皋失守,急急引兵西還,來救滎陽。西楚霸王的威名果然驚人。包圍滎陽的漢軍,望見項羽的旌旗,慌忙撤退。怕為項羽追上,都從山間小路,分散轉進。自此而成楚漢對峙之局。

  楚漢對峙之處,名為廣武。廣武是一座山的名字,一名三室山,又名三皇山,在成皋之西,與敖倉所在地的敖山相連。廣武山一劈兩半,東西相對,中間一條深澗,約有百里之寬,即名廣武澗。澗水南流,注入汴水。楚漢兩軍,各在山頭築城,隔澗相峙。楚軍在東,稱為東廣武,漢軍在西,稱為西廣武。這兩座城,後世就稱為「項王城」和「漢王城」。

  看起來東西相對,韓兩相稱,其實大不相同。漢王劉邦這面,有敖倉、有成皋。成皋有關,名為「虎牢」,虎牢關為洛陽的門戶。亂山叢中,蜿蜒一線,西迄鞏縣,東起成皋,入口處即名為虎牢關。輕兵阻道,強敵卻步,所謂「塞成皋之道,則天下不通」。所以漢王劉邦據有成皋,即無後顧之憂,得容蕭何全力經營關中,源源接濟,而前方兵食無憂,據險而守,則已立於不敗之地。

  反之,項羽的後方,深受北面的威脅,糧道經常有被切斷之虞。楚軍的主要糧道有二:一條是東西流向的黃河,一條是南北流向通江淮的鴻溝。前者常被在齊的韓信遣輕騎突襲,後者則在彭越的遊擊隊活躍的區域,有時截得大批糧食,反繞道接濟成皋,對於漢軍的貢獻很大。於是楚軍常處在饑餓的狀態中,士氣急劇低落,就像漢王劉邦初到南鄭時的情況那樣,部下「開小差」的日有所聞。一世之雄的項羽,困守東廣武,一籌莫展,不得已與漢軍議和,歸還太公及呂後,劃鴻溝為界。當他引兵東還時,張良、陳平諫勸漢王劉邦說:「今漢有天下大半,而諸侯皆附,楚兵疲食盡,此天亡之時。不因其機而遂取之,所謂養虎自遺患也。」漢王接納建議,因而有垓下之戰。西楚霸王項羽的失敗,敗在「食盡」則「兵疲」,而漢王劉邦的成功,則因「足食」而「足兵」。由這一點上看,不難想見任公的「藏粟」,在當時是如何貴重?

  漢王——漢高祖初年的糧價之高,可能是空前絕後的。漢書「高祖紀」:「二年,關中大饑,米斛萬錢。」這裡的「二年」,可能連著下一年,即指西元前二〇五年到二 〇四年間的事,因為漢高祖劉邦最先入關,那年十月至霸上,接受秦王子嬰的投降,就以這一個月為漢元年的歲首。這樣,到第二年的九月底都稱元年,這好比現代的會計年度,從當年七月到翌年六月為一年是同樣的道理。

  這一年,漢高祖從漢中出兵,「還定三秦」,正當項羽焚咸陽宮闕,大火三月不息之後,關中的農田水利,破壞得相當厲害。漢高祖雖然下令將秦始皇父子耗費大量民脂民膏所建造的「苑囿園池」改變為農田,但舊的已遭破壞,新的還在建立,加以軍需軍糧的徵發,羅掘一空,則當地米價漲至每升萬錢,固無怪其然。

  漢書「食貨志」說:「漢興,民失作業而大饑饉,凡米,石五千。」又說:「漢興,米至石萬錢」。這當然是指普遍的現象,但一個「五千」,一個「一萬」,有人以為一指平均數,一指最高數,這話雖有道理,似亦不然。合理的解釋是:一指一般地區,一指特殊地區。說得明白些,戰火最烈的地區,米每石一萬錢,此外最少亦得五千錢一石。

  楚漢相爭,前後雖只五年,但以當時戰爭的型態而言,是中國自有史以來,第一場全國性的總體戰。比較不大受影響的地區,不過巴蜀、江東等地,而以中原被禍最烈,中原一帶又以滎陽附近為尤甚。米價每斛,或照彼時的度量衡稱為「石」,高至萬錢,幾乎為戰國時代的二十倍,正是指這一地區而言。

  任公的藏粟,就在這個地區。他的大主顧是楚軍。那些跟隨項羽起兵的「豪傑」,自東而西,破城無數。所獲的金玉,此時不能充饑。而饑餓的士兵,不是逃亡,就會作亂。為了穩定軍心,保存自己的實力,不得不多方搜購糧食,於是「豪傑金玉,盡歸任氏。」

  但是,亂世無法紀,任公的糧食,何以不曾被劫?何以能居為奇貨,作成極有利的交易?這些是極富研究價值的問題。以現有的資料而論,不可能求得圓滿的答案。但以任公以後的表現,可以想見其人的性格,再參照當時社會的一種特殊情況,則亦大致可以瞭解其原因。

  任公自己,也可說是一個豪傑之士,但基本上他是一個正統派的商人。他的商業天才,可分兩方面來談,第一是眼光銳利深遠。第二是具有卓越的領導才能。

  他人取金玉而任公獨「窖倉粟」,此固為眼光銳利深遠的明證,但有大量糧食而若不善經營,則在那樣的亂世,適足以自招殺身之禍,所以卓越的領導才能,才是任公成功的主因。他的領導方法,可以歸納為八個字:「恩威並用,以身作則。」先說以身作則,其時富人多奢侈驕慢,而任公謙虛、勤儉,與他的屬下共同操作,人格的影響為凝聚力,則其事業中的成員,必團結為一整體,乃是勢所必然的。

  任公的「恩威並用」,且留到後文介紹他的「家約」時再細談,在這裡必須要研究的是,他的一種特殊的社會關係。他的這種關係,在「史記」和「漢書」中都未提到,但任何良史都有曲筆、隱筆,未著墨處常有問題存在,只要發現了問題,再研究當時的背景、風尚,就不難得到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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