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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七


  「好極!」朱太太很快地答了這兩個字,然後又說:「烏老爺,說實話,當初她帶了一個枕頭來,說要寄放在我這裡。她沒有多說,我也沒有多問,明曉得是犯法的,我也只好替她挺。挺是挺了,心裡是一直七上八下,擔心會出事。現在要拿回去,在我實在是求之不得。烏老爺,你請稍為坐一坐,我馬上拿出來,請你帶回去。」說著,起身便走。

  這一番話,大出烏先生的意料,在他設想的情況中,最好的一種是:朱太太承認有此物,說要收回,毫無異議,但不是她親自送去,便是請螺螄太太來,當面交還。不過她竟是托他帶了回去。

  要不要帶呢?他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:不帶。因為中間轉了一手,倘或有何差錯,無端捲入是非,太不划算了。

  因此,他急忙向剛掀簾入內的朱太太說道:「朱太太,你不必拿出來,我請螺螄太太自己來領回。」

  於是朱太太走了回來,等烏先生將剛才的話,複又說了一遍,她平靜地答說:「也好!那就請烏老爺告訴螺螄太太,請她來拿。不曉得啥時候來?」

  「那要問她。」

  朱太太想了一下說:「這樣,她如果有空,今天下午就來,在我這裡便飯。胡大先生的事,大家都關心,想打聽打聽,又怕這種時候去打攪,變成不識相,既然她要來,我同她談談心,說不定心裡的苦楚吐了出來,也舒服些。」

  情意如此深厚,言語如此懇摯,烏先生實在無法想像她會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,那種陰險的婦人。

  然而,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,莫非竟會看走了眼?

  這個內心的困擾,一時沒工夫去細想,他所想到的,只是趕緊要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螺螄太太,因而起身說道:「朱太太,我不打攪了。」

  「何不吃了便飯去?寶如也快回來了,你們可以多談談。」

  「改天!改天。」

  「那麼,」朱太太沉吟了一會說:「螺螄太太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,照規矩是一定要『回盤』的。不過,一則不敢麻煩烏老爺,再則,我同螺螄太太下半天就要見面的,當面同她道謝。請烏老爺先把我的意思說到。」

  饋贈儀物,即時還禮,交送禮的人帶回,稱為「回盤」。朱太太禮數周到,越使烏先生覺得胡雪岩的話,與他的印像不符。坐在轎子裡一直在想這件事,最後獲得一個折衷的結論,胡雪岩看人不會錯,自己的印象也信得過,「倉廩實而知禮節」,這朱太太從前是那種人,現在發了財要修修來世,已經回心向善了。

  他不但心裡這樣在想,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訴了螺螄太太。她當然很高興,使得胡雪岩很奇怪,因為她那種喜形於色的樣子,在他已感覺到很陌生了。

  「有啥開心的事情?」

  螺螄太太覺得事到如今,不必再瞞他了,「我同你老實說了吧!我有一個枕頭寄放在朱太太那裡。現在可以拿回來了──」她將整個經過情形,細說了一遍。

  胡雪岩不作聲,只說了一句:「好嘛,你去拿了回來再說。」

  「對,拿了回來,我們再商量。」她想了一下說:「或者拿到手不拿回家,就寄放在烏先生那裡,你贊成不贊成。」

  「贊成。」胡雪岩一口答應。他對這個枕頭是否能順利收回,將信將疑,倘或如願以償,當然以寄存在烏先生處為宜。

  帶著阿雲到了朱家,螺螄太太在大廳簷前下轎。朱太太已迎在轎前,執手問訊,她凝視了好一會:「你瘦了點!」接著自語似地說:「怎麼不要瘦?好比天塌下來一樣,大先生頂一半,你頂一半。」

  就這句話,螺螄太太覺得心頭一暖,對朱太太也更有信心了。

  到得上房裡,蓋碗茶,高腳果盤,擺滿一桌,朱太太又叫人陪阿雲,招呼得非常周到。亂過一陣,才能靜靜談話。

  「天天想去看你,總是想到你事情多,心亂。」朱太太又說:你又能幹好客,禮數上一點不肯錯的,我去了,只有替你添麻煩,所以一直沒有去,你不要怪我。」

  「哪裡的話!這是你體恤我,我感激都來不及。」

  「我是怕旁人會說閒話,平時那樣子厚的交情,現在倒圖元不往來似的。」

  「你何必去管旁人,我們交情厚,自己曉得。」螺螄太太又加一句:「交情不厚,我也不會把那個枕頭寄放在這裡了。」

  「是啊!」朱太太緊接著她的話說:「你當初把那個枕頭寄放在我這裡,我心裡就在想,總有點東西在裡頭。不過你不說,我也不便問。今天早晨,烏老爺來說,你要拿了回去,再好沒有,我也少背多少風險。喔,」她似乎突然想起,「你送我這麼貴重的一支參,實在不敢當。螺螄太太,我說實話,大先生沒有出事的時候,不要說一支,送我十支,我也老老臉皮收得下,如今大不同了,我──」

  「你不要說了。」螺螄太太打斷她的話,「我明白你的意思。不過,我也要老實說:俗話說的是,『窮雖窮,家裡還有三擔銅』,送你一支參當年禮,你不必客氣。」

  「既然你這樣說,我就安心了。不過我『回盤』沒有啥好東西。」

  「你不要客氣!」螺螄太太心裡在想,拿那個枕頭「回盤」,就再好都沒有了。

  就這時丫頭來請示:「是不是等老爺回來再開飯?」

  「老爺回來了,也是單獨開飯。」朱太太說:「菜如果好了,就開吧!」

  這倒提醒了螺螄太太,不提一聲朱寶如,似乎失禮,便即問說:「朱老爺出去了?」

  接下來便是閒話家常,光是胡家遣散各房姨太太這件事,便談不完,只是螺螄太太有事在心,只約略說了些。然後吃飯,飯罷略坐一坐,便該告辭了。

  「現在只有你一個人了,大先生一定在等,我就不留你了。等我把東西去拿出來。」朱太太說完,回到後房。

  沒有多久,由丫頭捧出來一個包裹,一個託盤,盤中是一頂貂帽,一隻女用金表,包裹中便是螺螄太太寄存的枕頭,連藍布包袱,都是原來的。

  「『回盤』沒有啥好東西,你不要見笑。」

  「自己人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何必說客氣話。」

  「這是你的枕頭。」朱太太說:「說實話,為了你這個枕頭,我常常半夜裡睡不著,稍為有點響動,我馬上會驚醒,萬一賊骨頭來偷了去,我對你怎麼交代,」

  「真是!」螺獅太太不勝歉疚地,「害你受累,真正過意不去。」

  「我也不過這麼說說。以我們的交情,我同寶如當然要同你們共患難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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