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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


  「羅四姐,世事變化莫測,萬一不如意,你要看得開。」他緊接著:「這不是說,這件事已經出毛病了,不過做要往最好的地方去做,想要往最壞的地方去想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?」

  螺螄太太心裡很亂,「烏先生,」她答非所問地說:「我現在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商量。」

  「那麼,我現在有幾句話要問你,第一,這件事是你自己托朱太太的,還是她勸你這麼做的?」

  「是我自己托她的。不過,她同我說過,不怕一萬,只怕萬一,意思是我自己要有個打算。」

  「嗯嗯!」烏先生又問:「你把東西交給她的時候,有沒有人看見?」

  「這種事怎麼好讓人看見?」

  壞就壞在這裡!烏先生在心裡想。「你交給她的時候,」他問:「有什麼話交代?」

  「我說:枕頭裡面有點東西,寄放在你這裡,我隨時會來拿。」

  「她怎麼說呢?」

  「她說:我也不管枕頭裡是什麼東西,你交給我,我不能不替你存好,隨便你什麼時候來拿。不過,我收條是不打的。」

  「當然,這種事,哪有打收條之理?」烏先生說:「現在瞎猜也沒有用,你不放心,把它去拿回來就是。」

  「我──,」螺螄太太很吃力地說:「我怕她不肯給我。」

  「你說她會不認帳?」

  「萬一這樣子,我怎麼辦?」說著,螺螄太太歎了口氣,「我真怕去見她。」

  不是怕見朱太太,是怕朱太太不認帳,她當時就會承受不住。既然如此,烏先生自覺義不容辭了。

  「我陪你去,或者,我代你去,看她怎麼說?」

  「對,你代我去,看她怎麼說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你帶兩樣東西給她,她就曉得你是我請去的,會跟你說實話。」

  螺螄太太隨即喚了阿雲來,命她去開藥箱,取來兩個錦盒,一個內貯一支吉林老山人參,是當年山西遇到百年未有的大旱,胡老太太特捐鉅款助賑,山西巡撫曾國荃專折請獎,蒙慈禧太后頒賜一方「樂善好施」的御筆匾額,及四兩人參,由於出自天家,格外珍貴,這是螺螄太太為了結好,自動送朱太太的。

  另外一個錦盒中,只殘存了兩粒蠟丸,這是朱太太特為跟她索取的。「我們家大少奶奶、二小姐,各用了一個,還剩下兩個捨不得送人。朱太太跟我要了幾回,我說不知道放在哪裡了,等找出來送她。如今也說不得了,捨不得也要捨得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但願她想到,要為子孫修修福,陰功積德,才不會絕後。」

  原來還有這樣深意在內,螺螄太太真可說是用心良苦。烏先生點點頭說:「我拿這兩樣東西去給她,等於是信物,她會相信,我可以做你的『全權代表』。好,我今天就去。」

  「烏先生,我還有件事跟你商量。」

  螺螄太太要商量的,便是從各房姨太太住處查尋到的私房,本來裝一隻大箱子,想托烏先生寄頓,胡雪岩雖不贊成,螺螄太太心卻未死,想檢出最值錢的一部分,打成一個不惹人注目的小包裹,交付給烏先生,問他意下如何?

  「既然大先生不贊成,我不能做。」烏先生又說:「不但我自己不做,羅四姐,我勸你也不要做。我說句不客氣的話,今天朱太太那面的事,就是你沒有先跟大先生商量,自己惹出來的煩惱。如果你再這樣私下自作主張,將來不但我同大先生沒有朋友做,連你,他都會起誤會。」

  螺螄太太接受了他的勸告,但這一來便只有將全部希望寄託在烏先生身上了,諄諄叮囑,務必好好花點心思,將寄放在朱太太處的那個「寶枕」能收了回來。

  烏先生不敢怠慢,回家好好休息了一夜,第二天起身破例不上茶館,在家吃了早餐,泡上一壺上好龍井,一面品茗,一面細想螺螄太太所托之事,假設了好幾種情況,也想好了不同的對策。到得九點多鐘,帶一個跟班,坐轎直到朱家。

  跟班上前投帖,朱家的門房擋駕,「老爺出去了。」他說:「等我們老爺回來,我請我們老爺去回拜。」

  其時,烏先生已經下了轎,他已估計到朱寶如可能不在家,所以不慌不忙地說:「我是胡家托我來的。你家老爺不在,不要緊,我看你家太太。有兩樣胡家螺螄太太托我送來的東西,連我的名帖一起送進去,你家太太就知道了。」

  門房原知主母不是尋常不善應付男客的婦道人家,聽得此一說,料知定會延見,當時想了一下,哈著腰說:「本來要請烏老爺到花廳裡坐,只為天氣太冷,花廳沒有生爐子,烏老爺不嫌委屈,請到門房裡來坐一坐,比外面暖和。」

  「好,好,多謝,多謝。」

  坐得不久,門房回出來說:「我家太太說,烏老爺不是外人,又是螺螄太太請來的,請上房裡坐。」

  上房在三廳上,進了角門,堂屋的屏門已經開了在等,進門便是極大的一個雪白銅炭盆,火焰熊熊,一室生春。門房將烏先生交給一個十七、八歲的丫頭,關上屏門,管自己走了。

  「阿春!」朱太太在東面那間屋子裡,大聲說道:「你問一問烏老爺,吃了點心沒有,如果沒有,馬上關照廚房預備。」

  「吃過,吃過。」烏先生對阿春說:「謝謝你們太太,不必費心。」

  他的話剛完,門簾掀處,朱太太出現了,穿一件灰鼠皮襖,花白頭髮,梳得一絲不亂,小小一個髮髻上,一面插一支碧玉挖耳,一面佩一朵紅花,臉上還薄薄地搽一層粉,雙眼明亮,身材苗條,是個「老來俏」。

  「烏老爺,老久不見了,烏太太好?」她一面說,一面挽手為禮。

  「託福,託福!」烏先生作揖還禮,「寶如兄不在家?」

  「天不亮,去料理施粥去了。」朱寶如多少年來都是善堂的董事,公家有何賑濟貧民的惠政,都有他一份。

  「可佩,可佩!」烏先生說: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。」

  「這也難說。」朱太太停了一下,未畢其詞,先盡禮節,「請坐,請坐!」接著又在茶几上望了一下,已有一碗蓋碗茶在,便不作聲了。

  「朱太太,我今天是螺螄太太托我來的。昨天我去,她正好把你要的藥找到了,順便托我送來。另外有一支人參,就算送年禮了。」

  「正是!」朱太太不勝歉然的,「胡大先生出了這種事,她還要為我的這點小事情操心,又送這麼一支貴重的人參,我受是受了,心裡實在說不出的,怎麼說呢,只好說,實在是說不出的難過。」

  「彼此至交,總有補情的時候。喔,還有件事,螺螄太太說有一個枕頭寄放在你這裡。」

  說到這裡,烏先生很用心地注視她的反應,直到她點了頭,他一顆心才放了下去。

  「有的。」她問:「怎麼樣?」

  「螺螄太太說:這個枕頭,她想拿回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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