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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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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雪巖發覺已經有人在注意了,便放快了腳步,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,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,抬頭看了一下說:「你府上有二十年沒有來過了。我記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。」 「搬到對面去了,坐北朝南第四家。」 「不錯,不錯!你後來買了你對面的房子,不過,我還是頭一回來。」 「這房子風水不好。」 何以風水不好?胡雪巖一時無法追問,因為已到了周家。周少棠的妻子,胡雪巖還是二十幾年前見過,記得很清楚的是,生得非常富態,如今更加發福,一雙小足撐持著水牛般的身軀,行動非常艱難,但因胡雪巖「降尊紆貴」,在她便覺受寵若驚,滿臉堆笑,非常殷勤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胡雪巖看她親自來敬茶,搖搖晃晃,腳步不穩,真擔心她會摔交,所以老實說道:「周大嫂,不要招呼,你法身太重,摜一交不是當耍的。」 「是不是!你真好省省了。胡大先生肯到我們這裏來,是當我們自己人看待,你一客氣,反而見外了。」周少棠又說:「有事叫阿春、阿秋來做。」 原來周少棠從受了胡雪巖的提攜,境遇日佳,他又喜歡講排場,老夫婦兩口,倒有四個傭人,阿春、阿秋是十年前買來的兩個丫頭,如今都快二十歲了。 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周太太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,跟胡雪巖寒暄:「老太太精神倒還健旺?」 「托福,托福。」 「胡太太好?」 「還好。」 看樣子還要問螺螄太太跟姨太太。周少棠已經知道了胡家這天上午發生了什麼事,怕她妻子過於囉嗦,再問下去會搞得場面尷尬,所以急忙打岔。 「胡大先生在我們這裏吃飯。」他說:「自己預備來不及了,我看只有叫菜來請客。」 「少棠,」胡雪巖開口了:「你聽我說,你不要費事!說句老實話,山珍海味我也吃厭了,尤其是這個時候,你弄好了,我也吃不下。我今天來,是想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,吃得落,睏得著,逍遙自在,真同神仙一樣,所以,此刻我不覺得自己是在做客人,你一客氣,就不是我來的本意了。你懂不懂我的意思?」 「本來不懂,你一說我自然就懂了。」周少棠想了一下說:「可惜,張胖子死掉了,不然邀他來一起吃『木榔豆腐』,聽他說葷笑話,哪怕外頭下大雪,都不覺得冷了。」 提起張胖子,胡雪巖不免傷感,懷舊之念,亦就越發熾烈,「當年的老朋友還有哪幾個?」他說:「真想邀他們來敘一敘。」 「這也是改天的事了。」周少棠說:「我倒想起一個人,要不要邀他來吃酒?」 「哪個?」 「烏先生。」 胡雪巖想了一下,欣然同意:「好的、好的。」他說:「我倒又想起一個人,鄭俊生。」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——杭州人稱灘簧為「安康」,生旦淨末丑,五個人坐著彈唱,而以丑為尊,稱之為「小花臉」,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。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巖、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。只為胡雪巖青雲直上,身分懸殊,鄭俊生自慚形穢,不願來往,胡家有喜慶堂會,他亦從不承應。胡雪巖一想起這件事,便覺耿耿於懷,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。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,點點頭說:「好的,我同他有來往,等我叫人去請他。」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佣人貴生叫了來吩咐:「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,說我請他來要有要緊事談,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。喔,你到了鄭先生那裏,千萬不要說家裏有客。」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巖在此不肯來,特意這樣叮囑。 交代完了,周少棠告個罪,又到後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。然後在堂屋裏坐定了陪胡雪巖圍爐閒話。 「你今天看過『申報』了?」客人先開口。 「大致看了看。」周少棠說:「八個字的考語:加油添醬,胡說八道。你不要理他們。」 「我不在乎。你們看是罵我;我自己看,是他們捧我。」 「你看得開就好。」周少棠說:「有句話,叫做『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』。你只要看得開,著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。」 「看得開,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。這一個多月,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,哪裏去尋一種藥,吃了會叫人拿過去忘記掉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、父母兄弟都忘記掉,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。」 「你要切哪一段呢?」 「從我認識王有齡起,到今天為止,這段日子切掉,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,那就像神仙一樣了。」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,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樣,未免言過其實。所以笑笑不作聲。 「少棠,」胡雪巖又問:「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,要做兩件什麼事,才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?」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,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,但終於還是苦笑著搖搖頭說:「說老實話,我想不出,只有勸你看開點。」 「我自己倒想得一樣。」 「喔!」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巖同甘苦,只是身分懸殊,談不到此,但心情是相同的,所以一聽胡雪巖的話,很興奮地催促著:「快!快說出來聽聽。」 「你不要心急,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。」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。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:「我年年夏天施茶、施藥,冬天施粥、施棉襖,另外施棺材,辦育嬰堂,這種好事做是在做,心裏老實說一句,叫做無動於衷,所謂『為善最樂』這句話,從沒有想到過。少棠,你說,這是啥道理?」 「我想!」周少棠說:「大概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,好比每天吃飯一樣,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。」 「不錯,發了財,就應該做這種好事,這是錢用我,不是我用錢,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——」 「啊,啊!我懂了。」周少棠插嘴說道:「要你想做一件事,沒有錢做不成,到有了錢能夠如願,那時候才會覺得發財之可貴。」 「你這話說對了一半。有錢可用,還要看機會,機會要看辰光,還要看人。」 「怎麼叫看人?」 「譬如說,你想幫朋友的忙,無奈力不從心,忽然中了一張彩票,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為難的時候,機會豈不是很好。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,人家不受。這就是看人。」 「為啥呢?」周少棠說:「正在需要的時候,又是好朋友,沒有不受的道理。」 「不受就是不受,沒有道理好講的。」 「那,」周少棠不住搖頭,「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,脾氣古怪,不通人情。」 「換了你呢?」 「換了我,一定受。」 「好!」胡雪巖笑著一指,「這話是你自己說的,到時候你不要賴!」 周少棠愕然,「我賴啥?」他說:「胡大先生,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。」 胡雪巖笑笑不答,只問:「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?」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;當年螺獅太太進胡家大門,周少棠幫忙辦喜事,認識了烏先生,兩人氣味相投,結成至交。螺螄太太當烏先生「娘家人」,勸他搬進城來住,有事可以就近商量。烏先生便托周少棠覓屋,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,兩家不遠,不時過從,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。胡雪巖是因為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,觸機想起一件事,正好跟他商量,因而有此一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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