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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四


  有的淺嘗一口,有的一吸而盡,鄭俊生幹了杯還照一照,口中說道:「說實話,我實在沒有想到,今天會在這裡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。」

  這句話聽起來有笑胡雪岩「落魄」的意味,作主人的周少棠,為了沖淡可能會發生的誤會,接口說道:「我也沒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會光降,難得的機會,不醉無歸。」

  「難得老朋友聚會,我有一句心裡話要說。」胡雪岩停了下來,視線掃了一周,最後落在鄭俊生身上:「俊生,你這一向怎麼樣?」

  鄭俊生不知他問這句話的用意,想一想答說:「還不是老樣子,吃不飽、餓不殺。」

  「你要怎樣才吃得飽?」

 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這話,他自己也沒有想過這一點。他愣了一下,忽然想到曾一度想過、而自以為是胡思亂想、旋即丟開的念頭,隨即說出口來。

  「我自己能弄它一個班子就好了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緊接著問:「怎麼個弄法?」

  「有錢馬上就弄起來了。」

  「你說!」

  這一來,周少棠與烏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,一起用眼色慫恿鄭俊生快說。

  鄭俊生當然也明白了,胡雪岩有資助他的意思,心裡不免躊躇,因為一直不願向胡雪岩求助,而當他事業失敗之時,反而出此一舉,自然是件不合情理之事。

  「你說啊!」周少棠催他:「你自己說的,胡大先生雖然赤腳,到底是財神,幫你千把銀子弄個班子起來的忙,還是不費吹灰之力。」

  「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而且自己覺得有點於心不甘。此話怎講?」鄭俊生自問自答地說:「想想應該老早跟胡大先生開口的,那就不止一千兩銀子了。不過,」他特別提高了聲音,下個轉語:「我要早開口,胡大先生作興上萬銀子幫我,那是錦上添花,不如現在雪中送炭的一千兩銀子,情意更重。」

  周少棠聽他的話,先是一愣,然後發笑,「熟透了的兩句成語,錦上添花,雪中送炭,你這樣拿來用,倒也新鮮。」

  「不過,」烏先生接口道:「細細想一想,他也並沒有用錯,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裡,還要為人家送炭,自然更加難得,來、來,幹一杯,但願俊生的班子,有一番轟轟烈烈的作為。」

  「謝謝金口。」鄭俊生喝幹了酒,很興奮地說:「我這個班子,要就不成功,要成功了的話,你們各位看在那裡好了,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。」

  「不錯!我也是這樣子在想,凡事要麼不做,要做就要像個樣子。俊生,你放手去幹,錢,不必發愁,三五千銀子,我還湊得出來。」

  鄭俊生點點頭,雙眼亂眨著,似乎心中別有盤算。就這時,阿秋走來,悄悄在周少棠耳際說了句,「太太請,」

  「啥事情?」

  「不曉得,只說請老爺抽個空進去,太太有話說。」

  「好!」周少棠站起身來說:「暫且失陪。我去去就來。」

  等他一走,鄭俊生欲言又止,躊躇了一會,方始開口,但卻先向烏先生使個眼色,示意他細聽。

  「胡大先生,我有個主意,你算出本錢,讓我去立個班子,一切從寬計算,充其量兩千銀子。不過你要給我五千,另外三千備而不用。」說著,他又拋給烏先生一個眼色,這回是示意他搭腔。

  烏先生是極細心、極能體會世情的人,知道鄭俊生的用意,這三千銀子,胡雪岩隨時可以收回,亦隱隱然有代為寄頓之意──中國的刑律,自有「籍沒」,亦就是俗語所說的抄家這一條以來,便有寄頓資財于至親好友之家的辦法,但往往由於受託是犯法的行為,受託者每有難色;至於自告奮勇、願意受寄者,百不得一。烏先生相信鄭俊生是見義勇為,決無趁火打劫之意,但對胡雪岩來說,這數目太小了,不值一談,所以烏先生佯作不知,默然無語。

  其實,鄭俊生倒確是一番為胡雪岩著想的深刻用心,他是往最壞的方面去想,設想胡雪岩在革職以後會抄家,一家生活無著,那時候除了這三千兩銀子以外,還有由他的資本而設置的一個班子,所入亦可維生,鄭俊生本人只願以受雇的身分,領取一份薪水而已。

  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,只很爽快地答應:「好!我借你五千銀子。只要人家說一聲:聽灘簧一定要鄭俊生的班子。我這五千銀子就很值了。」

  胡雪岩接著又對烏先生說:「你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,除了俊生這件事以外,我另外還有話同你說。」

  談到這裡,只見周少棠去而複回,入席以後亦不講話,只是舉杯相勸,而他自己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,引杯及唇,卻又放下,一雙筷子宕在半空中,彷佛不知從何下箸。這種情形,胡雪岩、烏先生看在眼裡,相視微笑,鄭俊生卻莫名其妙。

  「怎麼搞的?」他問:「神魂顛倒,好像有心事。」

  「是有心事,從來沒有過的。」周少棠看著胡雪岩說:「胡大先生,你叫我怎麼說?」

  原來剛才周太太派丫頭將周少棠請了進去,就是談胡雪岩贈妾之事。周太太實在很賢慧,樂見這一樁好事,雖然烏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,關照她先不必告訴周少棠,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,人家一提這樁好事,他一定會用「我要先問問內人的意思」的話來回答。那一來徒費周折,不知直截了當先表朋態度。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緣,自然喜不自勝,但就做朋友的道理來說,少不得要惺惺作態一番。這時候就要旁人來敲邊鼓了,烏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,便向鄭俊生說道:「我們要吃老周的喜酒了。」

  「喔,喔,好啊!」鄭俊生見多識廣,看到周少棠與胡雪岩之間那種微妙的神情,已有所覺,「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個大姐,要變成周家姨太太了。」

  「大姐」是指丫頭,烏先生答說:「你猜到了一半,不是贈婢是贈妾。我們杭州,前有年大將軍,後有胡大先生。」接著便將經過情形說了一遍,大大地將朱姨太太誇讚了一番。

  「恭喜,恭喜!又是一樁西湖佳話。」鄭俊生說:「談到年大將軍,他當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,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為了朋友傳宗接代,一方面是為了姨太太有個好歸宿,光明正大,義氣逼人。這樁好事,要把它維持到底,照我看,要有個做法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很注意地問:「請你說,要怎麼做?」

  「我先說當初年大將軍,拿姨太太送人,也不止在杭州的一個,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,都是有孕在身的──」

  原來年羹堯的祖先本姓嚴,安徽懷遠人,始祖名叫嚴富,兩榜及第中了進士,寫榜時,誤嚴為年。照定例是可以請求禮部更正的,但那一來便須辦妥一切手續後,方能分發任官,未免耽誤前程,因而將錯就錯,改用榜名年富。

  年富入仕後,被派到遼東當巡按禦史,子孫便落籍在那裡。及至清太祖起兵,遼東的漢人,被俘為奴,稱為「包衣」。包衣有「上三旗」、「下五旗」之分,上三旗的包衣隸屬內務府,下五旗的包衣則分隸諸王門下。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、長兄年希堯及他本人,在康熙朝皆為雍親王門下,雍親王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,年羹堯的妹妹,原是雍親王的側福晉,以後封為貴妃。包衣從龍入關後,一樣也能參加考試,而且因為有親貴奧援,飛黃騰達,往往是指顧間事。

  年遐齡官至湖廣巡撫,年希堯亦是二品大員,年羹堯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,由於雍親王的推薦,出任四川總督。其實,這是雍親王為了奪嫡布下的一著棋。

  原來為康熙晚年已經選定了皇位繼承人,即是雍親王的同母弟、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禎,當他奉命以大將軍出征青海時,特許使用正黃旗纛,暗示代替天子親征,亦即暗示天命有歸。恂郡王將成為未來的皇帝,是一個心照不宣的公開秘密。

  恂郡王征青海的主要助手便是年羹堯。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,皇帝得病,勢將不起,急召恂郡王來京時,卻為手握重兵的年羹堯所箝制,因此,雍親王得以勾結康熙皇帝的親信、後來為雍正尊稱為「舅舅」的隆科多,巧妙地奪得了皇位。

  雍正的城府極深,在奪位不久,便決定要殺隆科多與年羹堯滅口。因此,起初對年羹堯甘言蜜語,籠絡備至,養成他的驕恣之氣。年羹堯本來就很跋扈,自以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裡,無奈其何,越發起了不臣之心,種種作為都顯出他是吳三桂第二。

  但時勢不同,吳三桂尚且失敗,年羹堯豈有幸理。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權的手法,雙管齊下,到他乞饒不允,年羹堯始知有滅門之禍,因而以有孕之妾贈人,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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