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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五


  鄭俊生的這番話,在座的人都是聞所未聞,「那麼,」烏先生問:「年羹堯有沒有留下親骨血呢?」

  「有。」鄭俊生答說:「有個怪姓,就是我鄭俊生的生字。凡姓生的,就是年羹堯的後代。」

  「為什麼要取這麼一個怪姓。」

  「這也是有來歷的,年字倒過來,把頭一筆的一撇移到上面,看起來不就像生字?」鄭俊生說:「閒話表過,言歸正傳。我是想到,萬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,將來兩家亂了血胤,不大好。」

  「啊,啊!」烏先生看著胡雪岩說:「這要問大先生自己了。」

  「這也難說得很。」胡雪岩沉吟了一會說:「老鄭的話很不錯,本來是一樁好事,將來弄出誤會來倒不好了,為了保險起見,我倒有個辦法,事情我們就說定了。請少棠先找一處地方,讓她一個人住兩個月,看她一切如常再圓房。你們看好不好?」

  「對,對!」鄭俊生與烏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贊成。

  「那麼,兩位就算媒人。怎麼樣安排,還要請兩位費心。」

  原來請烏先生跟鄭俊生上坐的緣故在此。事到如今,周少棠亦就老老臉皮,不再說假惺惺的話,逐一敬酒,頭一個敬胡雪岩。

  「胡大先生,我什麼話都用不著說,總而言之,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。倘若我能不絕後,我們周家的祖宗,在陰世都會給胡大先生你磕頭。」

  「失言,失言!」胡雪岩說:「你怎麼好說這樣的話,罰酒。」

  「是,是,罰酒。」周少棠幹了第二杯酒以後,又舉杯敬烏先生。

  「應該先敬他。」烏先生指著鄭俊生說:「不是他看得透,說不定弄出誤會來,蠻好的一樁事情。變得糟不可言,那就叫人哭不出來了。」

  「不錯!」胡雪岩接口,「提到這一層,我都要敬一敬老鄭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三個人都幹了酒,最後輪到烏先生。

  「老周,」他自告奮勇,「你的喜事,我來替你提調。」

  「那就再好都沒有。拜託拜託!」

  這一頓酒,第一個醉的是主人,胡雪岩酒量不佳,不敢多喝,清醒如常,散席後邀烏先生到家裡作長夜之談。烏先生欣然同意。兩人辭謝主人,又與鄭俊生作別,帶著小廝安步回元寶街。

  走到半路,發現迎面來了一乘轎子,前後兩盞燈籠,既大且亮。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,拉一拉烏先生,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動。

  走近了一看,果然不錯,大燈籠上,扁宋字一面是「慶餘堂」,一面是個「胡」字。

  問起來才知道螺螄太太不放心,特意打發轎子來接。但主客二人,轎只一乘,好在家也近了,胡雪岩吩咐空轎抬回,他仍舊與烏先生步行而歸。

  一進了元寶街,頗有陌生的感覺,平時如果夜歸,自街口至大門,都有燈籠照明,這天漆黑一片,遙遙望去,一星燈火,只是角門上點著一盞燈籠。

  但最淒涼的卻是花園裡,樓臺十二,暗影沉沉,只有百獅樓中,燈火通明,卻反而顯得淒清。因為相形之下,格外容易使人興起人去樓空的滄桑之感。

  這時阿雲已經迎了上來,一見前有客人,定睛細看了一下,驚訝地說:「原來是烏先生。」

  「烏先生今天住在這裡。」胡雪岩說,「你去告訴螺螄太太。」

  阿雲答應著,返身而去。等他們上了百獅樓,螺螄太太已親自打開門簾在等,一見烏先生,不知如何,悲從中來,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,趕緊背過身去,拭一拭眼淚,再回過身來招呼。

  「請用茶!」螺螄太太親自來招待烏先生。

  「不敢當,謝謝!」烏先生看她神情憔悴,不免關心,「羅四姐,」他說,「你現在責任更加重了,千萬要自己保重。」

  「唉!」螺螄太太微喟著,「真像一場夢。」

  「噓!」烏先生雙指撮唇,示意她別說這些頹喪的話。

  「聽說你們是走回來的?這麼大的西北風,臉都凍紅了。」螺螄太太喊道:「阿雲,趕快打洗臉水來!」

  「臉上倒還不太冷,腳凍僵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回頭看了一眼,見胡雪岩與阿雲在說話,便即輕聲問道:「今天的事,你曉得了?」

  「聽說了。」

  「你看這樣做,對不對呢?」

  「對!提得起,放得下,應該這麼做。」

  「提得起,放不下,今天是提不動,不得不放手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烏先生,換了你,服不服這口氣?」

  「不服又怎麼樣?」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。

  烏先生不作聲。螺螄太太停了一下才說:「我是不服這口氣。等一下,好好兒商量商量。」她又問道:「烏先生餓不餓?」

  「不餓,不餓。」

  「不餓就先吃酒,再開點心。」螺螄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:「烏先生就住樓下書房好了?」

  「好!」胡雪岩說:「索性請烏先生到書房裡去吃酒談天。」

  這表示胡雪岩與烏先生要作長夜之談。螺螄太太答應著,帶了阿雲下樓去安排。烏先生看在眼裡,不免感觸,更覺關切,心裡有個一直盤亙著的疑團,急於打破。

  「大先生,」他說:「我現在說句老話:無官一身輕。你往後作何打算?」

  「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,『無官』不錯,『一身輕』則不見得。」

  「不輕要想法子來輕。」他問:「左大人莫非就不幫你的忙?」

  「他現在的力量也有限了。」胡雪岩說:「應春到南京去了。等他來了,看是怎麼個說法?」

  烏先生沉吟了好一會,終於很吃力地說了出來:「朝廷還會有什麼處置?會不會查抄?」

  「只要公款還清,就不會查抄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公款有查封的典當作抵,慢慢兒還,我可以不管,就是私人的存款,將來不知道能打幾折來還。一想到這一層,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擔,壓得我直不起腰來。」

  「其實,這是你心裡不輕,不是身上不輕。你能不能看開一點呢?」

  「怎麼個看開法?」

  「不去想它,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作聲,然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,「烏先生,你不要忘記少棠的事,回頭同羅四姐好好談一談。」

  「唉!」烏先生搖搖頭,「你到這時候,還只想到人家的閒事。」

  「只有這樣子,我才會不想我自己的事。我自己的事管不了,只好管人家的閒事,管好人家的閒事,心裡有點安慰,其實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。」

  「這就是為善最樂的道理。可惜,今年──」

  「我懂,我懂!」胡雪岩接口說道:「我亦正要同你商量這件事。今天去看少棠,去也是走路去的,西北風吹在臉上發痛,我心裡就在想,身上狐皮袍子,頭上戴的是貂帽,腳下棉鞋雖是舊的,不過鞋底上黑少白多,也同新的一樣。這樣子的穿戴還覺得冷,連件棉襖都沒有的人,怎麼樣過冬?我去上海之前,老太太還從山上帶口信下來,說今年施棉衣、施粥,應該照常。不過,烏先生,你說,我現在的情形,怎麼樣還好做好事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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