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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二


  胡雪岩想了一下,欣然同意:「好的、好的。」他說:「我倒又想起一個人,鄭俊生。」

  這鄭俊生是安康名家──杭州人稱灘簧為「安康」,生旦淨末醜,五個人坐著彈唱,而以醜為尊,稱之為「小花臉」,鄭俊生就是唱小花臉的。此人亦是當年與胡雪岩、周少棠一起湊份子喝酒的朋友。只為胡雪岩青雲直上,身分懸殊,鄭俊生自慚形穢,不願來往,胡家有喜慶堂會,他亦從不承應。胡雪岩一想起這件事,便覺耿耿於懷,這一天很想彌補這個缺憾。

  周少棠知道他的心事,點點頭說:「好的,我同他有來往,等我叫人去請他。」當即將他用了已經十年的傭人貴生叫了來吩咐:「你到安康鄭先生家去一趟,說我請他來要有要緊事談,回頭再去請烏先生來吃酒。喔,你到了鄭先生那裡,千萬不要說家裡有客。」這是怕鄭俊生知道胡雪岩在此不肯來,特意這樣叮囑。

  交代完了,周少棠告個罪,又到後面跟周太太略略商量如何款客。然後在堂屋裡坐定了陪胡雪岩圍爐閒話。

  「你今天看過『申報』了?」客人先開口。

  「大致看了看。」周少棠說:「八個字的考語:加油添醬,胡說八道。你不要理他們。」

  「我不在乎。你們看是罵我;我自己看,是他們捧我。」

  「你看得開就好。」周少棠說:「有句話,叫做『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』。你只要看得開,著實還有幾年快活日子過。」

  「看得開,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話。這一個多月,我常常會有個怪念頭,哪裡去尋一種藥,吃了會叫人拿過去忘記掉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當然不能連自己的時辰八字、父母兄弟都忘記掉,頂好能夠把日子切掉一段。」

  「你要切哪一段呢?」

  「從我認識王有齡起,到今天為止,這段日子切掉,回到我們從前在一起的辰光,那就像神仙一樣了。」

  周少棠的心情跟他不同,覺得說回到以前過苦日子的辰光像神仙一樣,未免言過其實。所以笑笑不作聲。

  「少棠,」胡雪岩又問:「你道我現在這種境況,要做兩件什麼事,才會覺得做人有點樂趣?」

  周少棠想了好一會兒,而且是很認真地在想,但終於還是苦笑著搖搖頭說:「說老實話,我想不出,只有勸你看開點。」

  「我自己倒想得一樣。」

  「喔!」周少棠倒是出自衷心地想與胡雪岩同甘苦,只是身分懸殊,談不到此,但心情是相同的,所以一聽胡雪岩的話,很興奮地催促著:「快!快說出來聽聽。」

  「你不要心急,我先講一樁事情你聽。」他講的就是在老同和的那一番奇遇。講完了又談他的感想:「我年年夏天施茶、施藥,冬天施粥、施棉襖,另外施棺材,辦育嬰堂,這種好事做是在做,心裡老實說一句,叫做無動於衷,所謂『為善最樂』這句話,從沒有想到過。少棠,你說,這是啥道理?」

  「我想!」周少棠說:「大概是因為你覺得這是你應該做的,好比每天吃飯一樣,例行公事無所謂樂不樂。」

  「不錯,發了財,就應該做這種好事,這是錢用我,不是我用錢,所以不覺得發財之可貴──」

  「啊,啊!我懂了。」周少棠插嘴說道:「要你想做一件事,沒有錢做不成,到有了錢能夠如願,那時候才會覺得發財之可貴。」

  「你這話說對了一半。有錢可用,還要看機會,機會要看辰光,還要看人。」

  「怎麼叫看人?」

  「譬如說,你想幫朋友的忙,無奈力不從心,忽然中了一張彩票,而那個朋友又正在為難的時候,機會豈不是很好。哪知道你把錢送了去,人家不受。這就是看人。」

  「為啥呢?」周少棠說:「正在需要的時候,又是好朋友,沒有不受的道理。」

  「不受就是不受,沒有道理好講的。」

  「那,」周少棠不住搖頭,「這個人一定多一根筋,脾氣古怪,不通人情。」

  「換了你呢?」

  「換了我,一定受。」

  「好!」胡雪岩笑著一指,「這話是你自己說的,到時候你不要賴!」

  周少棠愕然,「我賴啥?」他說:「胡大先生,你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。」

  胡雪岩笑笑不答,只問:「烏先生不是住得很近嗎?」

  原來烏先生本來住在螺螄門外.當年螺獅太太進胡家大門,周少棠幫忙辦喜事,認識了烏先生,兩人氣味相投,結成至交。螺螄太太當烏先生「娘家人」,勸他搬進城來住,有事可以就近商量。烏先生便托周少棠覓屋,在一條有名曲折的十三彎巷買的房子,兩家不遠,不時過從,烏太太與周太太還結拜成了姐妹。胡雪岩是因為周少棠提議邀他來喝酒,觸機想起一件事,正好跟他商量,因而有此一問。

  「快來了,快來了,」

  果不其然,不多片刻,烏先生來了,發現胡雪岩在座,頓感意外,殷勤致候,但卻不便深談。

  「少棠,」胡雪岩說:「我要借你的書房一用,跟烏先生說幾句話。」

  「啊唷,胡大先生,你不要笑我了,我那個記記帳的地方,哪裡好叫書房?」

  「只要有書,就是書房。」

  「書是有的,時憲書。」

  時憲書便是曆本。雖然周少棠這樣自嘲地說,但他的書房卻還佈置得並不算太俗氣,又叫阿春端來一個火盆,也預備了茶,然後親自將房門關上,好讓他們從容密談。

  「烏先生,我家裡的事,你曉不曉得?」

  「啥事情?我一點都不曉得。」烏先生的神情顯得有些緊張不安。

  「我把她們都打發走了。」

  「呃,」烏先生想了一下問:「幾位?」

  「一共十個人。」

  胡雪岩的花園中,有名的「十二樓」,遣走十個,剩下兩個,當然有螺螄太太,此外還有一個是誰呢?

  他這樣思索著尚未開口,胡雪岩卻換了個話題,談到周少棠了。

  「少棠的獨養兒子死掉了。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有沒有另外納妾的意思?」

  何以問到這話?烏先生有些奇怪,照實答道:「我問過他,他說一時沒有適當的人。」

  「他這兩個丫頭,不都大了嗎?」

  「他都不喜歡。」烏先生說:「他太太倒有意拿阿春收房,勸過他兩回,他不要。」

  「他要怎樣的人呢?」

  「這很難說,不過,看樣子,他倒像袁子才。」

  「袁子才?」胡雪岩不解,「袁子才怎麼樣?」

  「袁子才喜歡年紀大一點的,不喜歡黃毛丫頭。」烏先生又念了一句詩:「徐娘風味勝雛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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