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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一


  「喔,申福,老闆姓朱,我也認識的。你把這張票子軋到申福去好了。」

  這一下越見到其事真實,毫無可疑。但老同和與申福往來,最多也不過兩三百兩銀子,突然軋進一張三千兩的支票,事出突兀,倘或申福問到,這張票子怎麼來的?應該如何回答?

  「怎麼?」古應春看到他陰陽怪氣的神情,有些不大高興,「阿利,莫非你當我同你開玩笑?」

  「不是,不是!古老爺,你誤會了,說實話,我是怕人家會問。」

  這一下倒提醒了古應春。原來他替胡雪巖與洋人打交道,購買軍火,以及他自己與洋商有生意往來,支付貨款,都開外國銀行的支票,在錢莊里的名氣很大,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,暱稱Billy,那些喜歡「尋開心」的「洋行小鬼」,連他的姓在內,替他起了個諧音的外號叫「屁股」。申福錢莊如果問到這張支票的來歷,阿利據實回答,傳出去說胡雪巖的錢莊倒了人家的存款,自己依舊大肆揮霍,三千兩銀子還一個人情債,簡直毫無心肝。這對胡雪巖非常不利,不能不慎重考慮。

  情勢有點尷尬,古應春心裏在想:人不能倒霉,倒起霉來,有錢都會沒法子用。為今之計,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,再作道理。

  於是他說:「阿利,你先把這張支票拿了。回頭我看胡老爺能不能來?能來,一起來,不能來,我一個人一定來。支票是軋到申福,還是到匯豐去提現,等我來了再說。」

  「古老爺,」阿利答說:「支票我決不敢收,胡老爺一定請了來,不然我回去要『吃排頭』。」因為人家已經知道他怕老婆,所以他對可能會挨阿彩的罵,亦無需隱諱了。

  「好!好!我盡量辦到。你有事先請吧!」

  等阿利殷殷作別而去,胡雪巖接著也回來了,古應春半剛才的那番情形,約為提了一下,表示先將胡雪巖送回家,他另外換用莊票,再單獨去赴阿利之約。

  「不必多跑一趟了。我帶了十幾張票子在那裏,先湊了給他。我們先回客棧。」

  到得客棧,胡雪巖打開皮包,取出一疊銀票,兩張一千、兩張五百,湊成三千,交到古應春手裏時,心頭一酸,幾乎掉淚——自己開錢莊,「阜康」這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,如今分文不值,要用山西票號的銀票給人家,真正是窮途末路了。

  古應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臉色,拿起四張莊票,匆匆而去,在客棧門口,跨上一輛剛從日本傳來的「東洋車」,說一聲「老同和」,人力車的硬橡皮輪子,隆隆然地滾過石板呼,拉到半路,聽見有人在叫:「古老爺,古老爺!」

  一聽聲音,古應春心想,幸而是來替人還人情,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債,冤家路窄,一上午遇見兩次,真是巧了。

  「停停,停停!」等東洋車在路邊停了下來,阿利也就迎上來了。

  「車錢到老同和來拿。」車夫是阿利認識的,關照了這一句,他轉臉對古應春說:「古老爺,我家就在前面弄堂裏,請過去坐一坐。胡老爺呢?」

  「他有事情不來了。」古應春問:「你太太呢?」

  「現在還在家,等一下就要到店裏去了。」

  古應春心想,在他店裏談件事,難免惹人注目,倒不如去他家的好,於是連連點頭:「好!好!我到你家裏去談。」

  於是阿利領路走不多遠,便已到達。他家是半新不舊的弄堂房子,進石庫門是個天井,阿利仰臉喊道:「客人來了!」

  語聲甫畢,樓窗中一個中年婦人,探頭來望,想必就是阿彩了。古應春不暇細看,隨著阿利踏進堂屋,樓梯上已有響聲了。

  「阿彩,趕緊泡茶!」

  「是你太太?」

  「叫她阿彩好了。」

  阿彩下樓,從堂屋後面的一扇門,挺著個大肚子閃了出來,她穿得整整齊齊,臉上薄施脂粉,含笑問道:「這位想來是古老爺?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

  「胡老爺呢?」

  「有事情不來了。」是阿利代為回答。

  阿彩臉上浮現出的失望神色,便如許了孩子去逛城隍廟,看變把戲,吃南翔饅頭、酒釀圓子,新衣服都換好了,卻突然宣布,有事不能去了那樣,直可謂之慘不忍睹,以至於古應春不能不將視線避了開去。

  不過阿彩仍舊能若無其事地,盡她做主婦的道理,親自捧來細瓷的蓋碗茶,還開了一罐雖已傳到上海,但平常人家很少見的英國「茄力克」紙菸。顯然,她是細心安排了來接待胡雪巖的。

  但如說她是「接財神」,古應春便覺得毫無歉意,探手入懷,將一把銀票捏在手裏,開口問道:「阿利老闆,你貴姓?」

  「小姓是朱。」

  「喔,」古應春叫一聲:「朱太太,聽說你們房子要翻造,擴充門面,胡老爺很高興,他有三千兩銀子託我帶來送你們——」

  其實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為,而是「千金」與「韓信」之間,更看重的是後者。從前一天晚上,得知有此意外機緣之後,她就有種無可言喻的亢奮,絮絮不斷地跟阿利說,當時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巖必有出息,但也承認,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創這麼一番大事業,而這番大事業又會垮於旦夕之間,因而又生了一種眼看英雄末路的憐惜。這些悲喜交集的複雜情緒夾雜在一起,害得她魂夢不安了一夜。

  及至這天上午,聽阿利談了他在茶館中與胡雪巖、古應春不期而遇的經過,以及他對那張匯豐銀行支票的困惑,阿彩便嗔怪他處理不當,照她的意思是,這筆巨款盡可不受,但不妨照古應春的意思,先到匯豐銀行照一照票,等證實無誤,卻不必提取,將古應春請到老同和或家裏來,只要纏住了古應春,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巖。

  她的判斷不錯,古應春一定會來,但胡雪巖是否見得到,卻很難說,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,到此刻她還不肯死心,心裏有句話不便說出來:「你三千兩銀子除非胡老爺親手送給我我不會收。」

  就因為有這樣一種想法,所以她並未表示堅辭不受,彼此推來讓去,古應春漸漸發覺她的本意,但當著阿利,他亦不便說得太露骨,只好作個暗示。

  「朱太太,」他說:「胡老爺是我的好朋友,他的心境我很清楚,如果早些日子,他會很高興來同你談談當年落魄的情形,現在實在沒有這種心情,也沒有工夫。你收了這筆銀子,讓他了掉一樁心事,就是體諒他,幫他的忙;等他的麻煩過去,你們老同和老店新開的時候,我一定拉了他來道喜,好好兒吃一頓酒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」阿彩口中答應著,雙眼卻不斷眨動,顯然只是隨口附和,心中別有念頭,等古應春說完,她看著她丈夫說:「你到店裏去一趟,叫大司務把菜送了來,請古老爺在家裏吃飯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古應春連連搖手,「我有事。多謝!多謝!」

  「去啊!」阿彩沒有理他的話,管自己催促阿利。

  阿利自然奉命唯謹,說一聲:「古老爺不必客氣。」掉頭就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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