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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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順路買了四兩好茶葉,古應春陪胡雪巖在小客棧住夜長談。他們都同意,這是此時此地,為胡雪巖排遣失意無聊的最好法子。 「應春,你為啥不願意到阿彩那裏去吃飯?」 古應春原以為他能默喻他的深意,不想他還是問了出來,那就不能不提醒他了。 「小爺叔,阿彩為啥『高不成,低不就』?你想想他替你贖那件夾袍子,還不明白?」 胡雪巖一愣,回想當時情景,恍然大悟,低徊久久,才說了句:「看起來是『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』。」 古應春很少聽到胡雪巖這種「文縐縐」的語意說話,不由得笑了,「小爺叔,」他故意開玩笑:「如果你當時娶了阿彩,現在就是老同和的老闆,不曉得是不是還有後來的一番事業。」 「那就不曉得了。不過,」胡雪巖加重了語氣說,「如果我是老同和的老闆,我一定也會把它弄成上海灘上第一家大館子。」 「這話我相信。」 胡雪巖多日無聊,此時突然心中一動,想小施手段,幫阿利來「老店新開」,要轟動一時,稍抒胸中的塊壘。但念頭一轉到阜康,頓時如滾湯沃雪,自覺是可笑的想法。 看他眼神閃爍、臉上忽熱忽冷,古應春大致也能猜到他心裏,此時此地,心思決不可旁騖,因而決定提醒他一番。 「小爺叔,我剛才的話沒有說完,其實到阿彩那裏去吃一頓飯,看起來也是無所謂的事,不過,我怕阿彩冷了多少年的一段舊情,死灰復燃,而小爺叔你呢,一個人不得意的時候,最容易念舊,就算不會有笑話鬧出來,總難免分你的心。是不是呢?」 「是的。」胡雪巖深深點頭。 「還有,看樣子當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,她總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,事隔多年,老夫老妻,也忘記掉了。不過,『人比人,氣煞人』,有小爺叔你一出現,阿利的短處,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——」 「啊,啊!」胡雪巖很不安地說:「虧得你想到,萬一害他們夫婦不和,我這個孽就作得大了。」他停了一下又問:「應春,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?」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: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要送阿利三千銀子。我來替你料理妥當。不過,小爺叔,你明天要搬地方,省得糾纏。」 「搬到哪裏?」 「還是搬到我那裏去住,一切方便。」 「好!」胡雪巖很爽快地答應下來。 於是古應春回去安排,約定第二天上午來接。胡雪巖靜下來想一想,三千兩銀子了卻當年的一筆人情債,是件很痛快的事,所以這一夜很難得地能夠恬然入夢。一覺醒來,漱洗甫畢,古應春倒已經到了。 「你倒早。」 「想陪小爺叔去吃碗茶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。」 「交關好,一覺到天亮。」 「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緣故。」 「也不光是這一點。」胡雪巖說:「實在說,是你提醒了我,這筆人情債能夠了掉,而且乾乾淨淨,沒有啥拖泥帶水的麻煩,我心裏很痛快,自然就睡得好了。」 「銀票我帶來了。」古應春又說,「我這麼早來,一半也是為了辦這件事。請吧,我們喫茶去。」 城裏喫茶,照常理說,自然是到城隍廟,但胡雪巖怕遇見熟人,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想法,所以走到街上,找到一家比較乾淨的茶館,也不看招牌,便進去挑張桌子,坐了下來。 哪知「冤家路窄」,剛剛坐定便看到阿利進門。吃他們這行飯的,眼睛最尖不過,滿面堆笑地前來招呼:「胡老爺!古老爺!」 「倒真巧!」古應春說:「請坐,請坐,我本來就要來看你。」 「不敢當,不敢當!古老爺有啥吩咐?」 古應春看著胡雪巖問:「小爺叔,是不是現在就談?」 「稍微等一等。」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,只很興奮地告訴胡雪巖: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後,說是「做夢都沒有想到」。二十多年前,當掉夾袍子來吃白肉的客人,竟然就是天下無人不知的「胡財神」。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 「胡老爺,」阿利又說:「阿彩今天在店裏,她是專門來等你老人家,她說她要看看胡老爺比起二十多年前,有啥不同的地方?」 「有啥不同?」胡雪巖笑道:「頭髮白了,皮膚皺了,肚皮鼓起來了。」 阿利忽然笑了,笑得很稚氣,「胡老爺,」他說:「你不是說你自己,是在說阿彩,頭髮白了,不多;皮膚皺了,有一點;肚皮鼓起來了,那比胡老爺要大得多。」 「怎麼?」胡雪巖說:「她有喜了?」 「七個月了。」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得意之情,現於詞色。 「恭喜,恭喜!阿利,你明年又添丁、又發財,好好兒做。」胡雪巖站起身來說:「我到街上逛一逛,等下再來。」 古應春知道他的用意,將為了禮貌起身送胡雪巖的阿利拉了一把,「你坐下來!」他說,「我有話同你說。」 「是!」 「阿利,遇見『財神』是你的運氣來了!可惜,稍為晚了一點,如果是去年這時候你遇見胡老爺,運氣還要好。」說著,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子,取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頭,伸了過來,「阿利,你捏好,胡老爺送你的三千兩銀子。」 阿利愣住了!首先是不相信有人會慷慨到萍水相逢,便以巨款相贈的事,不過,「胡財神」的名聲,加上昨夜小賬一賞八九兩銀子,可以改變他原來的想法。 但疑問又來了,這位「財神」是真是假?到底是不是胡雪巖?會不會有什麼害人的陰謀詭計在內? 這最後的一種想法,便只有上海人才有,因為西風東漸以來,上海出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花樣,譬如保險、縱火燒屋之外,人壽保險亦有意想不到的情節,而且往往是在窮人身上打主意,有人認丐作父,迎歸奉養,保了巨額的壽險,然後設計慢性謀殺的法子,致之於死,騙取賠償。這種「新聞」已數見不鮮,所以阿利自然而然會有此疑慮。 不過,再多想一想,亦不至於,因為自問沒有什麼可以令人覬覦的。但最後的一種懷疑,卻始終難釋,這張花花綠綠的紙頭,是啥名堂?何以能值三千兩銀子? 原來古應春帶來的是一張匯豐銀行的支票,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國字以外,其餘都是蟹行文。阿利知道錢莊的莊票,卻從未見過外國銀行的支票,自然困惑萬分。 古應春當然能夠了解他呆若木雞的原因。事實是最好的說明,「阿利!」他說,「我們現在就到外灘去一趟,你在匯豐照了票,叫他們開南市的莊票給你。」南市是上海縣城,有別於北面的租界的一種稱呼。 原來是外國銀行的支票,阿利又慚愧,又興奮,但人情世故他也懂,總要說幾句客氣話,才是做人的道理,想一想答道:「古老爺,這樣大的一筆數目,實在不敢收。請古老爺陪了老爺一起來吃中飯,等阿彩見過了胡老爺再說。」 「謝謝你們。胡老爺今天有事,恐怕不能到你們那裏吃飯。你先把支票收了,自己不去提,托錢莊代收也可以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你們是同哪一家錢莊往來的?」 「申福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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