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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六


  「剛睡著。」

  古應春還未答話,胡雪岩已拉一拉他的衣服,放輕腳步踏下樓梯。回到書房的胡雪岩,似乎已胸有成竹,說話不再是瞻顧躊躇的神氣了。

  「應春,你替我去跟沈蘭生打個招呼,看要怎麼謝他,請你做主。頂要緊的是務必請他不要張揚。」

  「我剛才已經關照他了。」

  「再釘一釘的好。順便到集賢裡去一趟,告訴老宓,我住在這裡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我趁七姐現在休息,好好兒想一想,等你回來,七姐也醒了,我們再商量。」

  ※※※

  臥室中只有三個人,連瑞香亦不得其聞。七姑奶奶果然心理上早有準備,當胡雪岩拿電報給她看時,她平靜地問:「是不是京裡打來的?」

  「是軍機處的一道上諭。」古應春說:「讓你說中了。」

  「我變成烏鴉嘴了。」她問她丈夫說:「上諭不是啥七個字一句的唱本,我句子都讀不斷,總還有不認識的字,你念給我聽!」

  於是古應春緩慢地念道:「現在阜康商號閉歇,虧欠公項及多處存款,為數甚巨。該號商江西候補道胡光墉,著先行革職;即著左宗棠飭提該員,嚴行追究,勒令將虧欠多處公私等,趕緊逐一清理。儻ㄊㄤˇ敢延不完繳,即行從重治罪。並聞胡光墉有典當二十餘處,分設各省,繭絲若干包值銀數百萬兩,存置浙省。著該督諮行該省督撫一一查明辦理,將此諭令知之。」念完問道:「聽明白沒有?」

  「這還聽不明白?」七姑奶奶抬眼說道:「小爺叔,恭喜、恭喜!比我原來所想的好得多。」

  胡雪岩一愣,古應春亦覺突兀,脫口問道:「喜從何來?」

  「朝廷裡把小爺叔的案子交給左大人來辦,還不是一喜?」七姑奶奶說:「這是有人在幫小爺叔的忙。」

  這一說,胡雪岩首先領悟,「真是旁觀者清。」他說:「如說有人幫忙,一定是文中堂,他同恭王是親戚。」

  「嗯、嗯。」古應春問他妻子:「你說比你原來所想的好得多,你原來怎麼想的?」

  「事情過去了,不必再說。」

  「不!」胡雪岩的聲音很堅決,「到了這步田地了,而且還要同你澈底商量,有話不必忌諱。」

  「我原來以為革職之外,還要查抄。現在只左大人『嚴行追究』,而且不是勒令完清,是勒令『清理』,後面又說要左大人去公事給各省督撫,查明辦理。照這樣子看浙江劉撫台要聽左大人的指揮,要他查才查,不要他查就不查。這個出入關係很大。」

  經七姑奶奶一說破,胡雪岩領悟到,其中大有關係。因為目前負清理全責的浙江巡撫劉秉璋,他雖出身淮軍,但本人也是翰林,所以不願依附李鴻章。話雖如此,由於與淮軍的關係根深,不免間接會受李鴻章的影響。胡雪岩既為李鴻章認作左宗棠的羽翼,必須加以翦除,那麼期望劉秉璋能加以額外的援手,便等於緣木求魚了。如今朝廷將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,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揮德馨辦理,這一來對胡雪岩自然非常有利。

  「七姐,你是一語點醒夢中人。如今該怎辦,請你這位女諸葛發號施令。」

  「小爺叔不要這麼說。我出幾個主意,大家商量,第一,應該打個電報給德藩台,讓他心裡有數;劉撫台管不到那麼多了。」

  「不錯,這個電報馬上要打。」

  「左大人那裡當然要趕緊聯絡。」七姑奶奶問:「小爺叔,你是自己去一趟呢?還是讓應春去面稟ㄅ一ㄥˇ一切?」

  「我看我去好了。」古應春自告奮勇,「小爺叔沒有頂戴不方便。」

  這話在胡雪岩是正中下懷。奉旨革職的人,當然只能穿便衣,這對左宗棠來說,倒是無所謂的事,但江寧是全國候補道最多的地方,為人戲稱「群盜如毛」,一到華燈初上,城南貢院與秦淮河房一帶,碰來碰去的稱號都是「某觀察」,人家當然還是照舊相呼,但胡雪岩不知是默受,還是要聲明,已是一介平民?這種尷尬的情勢,能避免自然求不得。

  因此,他即時說道:「對!應春請你辛苦一趟。見了左大人,你是第三者的地位,比較好說話。」

  「是!我明天一早就走。還有啥話要交代?」

  「你特別要為德曉峰致意,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。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,多一個幫手,也是好的。」

  古應春也知道,德馨對升巡撫一事,非常熱中,如果能找機會為他進言,並取得左宗棠的承諾,保他更上層樓,那一來德馨自然就會更加出力來幫胡雪岩的忙。

  「不過,德藩台的覆電,不是今天、明天一定會到,洋人那面,接不上頭,似乎不大好。」古應春說:「絲能脫手,到底是頂要緊的一件大事。」

  「現在情形不同了,歸左大人清理,這批絲能不能賣,就要聽他的了。」胡雪岩緊接著說:「此所以你到江寧去最好,可以當面跟左大人談。」

  「如果德藩台覆電來了,說可以賣呢?」

  「那也要聽左大人的。」

  「事情不是這樣辦的。」七姑奶奶忍不住開口,「如今是洋人這面重要,價錢談不攏不必談,談攏了又不能賣,要請示左大人,時間上耽誤了,洋人或許會變卦。」

  「七姐的話不錯。」胡雪岩馬上作了決定,「絲是一定要脫手的,現在不過價錢上有上落,日子也要寬幾天。應春,你明天先把買主去穩住,你同他說,交易一定做得成,請他等幾天。現在洋人也曉得了,一牽涉到官場,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,幾天的工夫不肯等,根本就沒有誠意,這種戶頭,放棄了也沒有什麼可惜。」

  「好!我明天一早去,去了回來就動身。」古應春忽然發覺:「咦,老宓怎麼還不來?」

  原來古應春去看沈蘭生時,照胡雪岩的囑咐,順道先轉到集賢裡,阜康雖已閉歇,宓本常與少數夥計,還留守在那裡。宓本常聽說胡雪岩來了,即時表示,馬上就會到古家來「同大先生碰頭」。這句話到此刻,將近三個鐘頭了,何以蹤影不見?

  「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面,他會來的,小爺叔吃宵夜等他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宵夜不曉得預備好了沒有?」

  「早就預備好了。」瑞香在外面起坐間中,高聲回答,接著進了臥室,將坐在輪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。

  宵夜仍舊很講究,而且多是胡雪岩愛吃的食物,時值嚴寒,自然有火鍋,是用「糟缽頭」的鹵汁,加上魚圓、海參、冬筍,以及名為「膠菜」的山東大白菜同煮。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老同和。

  「應春,」他問,「你看見阿彩了?」

  「看見了。」

  「哪個阿彩?」七姑奶奶問:「好像是女人的名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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