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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


  「不錯,要先同德曉峰談。我同他的關係,你是曉得的,既然你有了戶頭,我們馬上打個電報給他。」

  「這要用密電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巖說:「臨走以前,我同他要了一個密碼本,而且約好,大家用化名。」

  「那就很妥當了。」

  接下來,古應春便細細地談了他所接洽的戶頭,有個法國的鉅商梅雅,開的條件比較好。胡雪巖聽完以後,又問了付款的辦法、擔保的銀行,認為可以交易,但仍舊追問一句:「比梅雅好的戶頭還有沒有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好!就是他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至於佣金,你的一份要扣下來,我的一份,歸入公賬。」

  「我的也歸公賬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我是為了顯我的誠心誠意,你又何必白填在裏頭?如果說,折扣打下來,不足之數仍舊要在我身上追,你這樣做,讓我少一分負擔,猶有可說,如今總歸是打摺了事,你這樣做,於我沒啥好處,連我都未必見你的情。至於旁人,根本不曉得你不要佣金,就更不用談了。」

  「我是覺得我應該同小爺叔共患難——」

  「好了,好了!你不必再說了。」胡雪巖拿他的話打斷,「銅錢摜到水裏還聽個響聲,你這樣犧牲了都沒有人曉得,算啥?」

  「好吧!」古應春另外打了主意,不必說破,只問:「電報什麼時候打?」

  「現在就打,你先起個稿子看。」

  古應春點點頭,凝神細想了一會說:「佣金的話,怎麼說法?」

  「這先不必提,你只報個價,敘明付款辦法,格外要強調的是,沒有比這個價錢更好的了。如果劉撫台有意思,由你到杭州同他當面接頭,那時候再談佣金。」

  「小爺叔,你自己回去談,不是更妥當嗎?」

  「不!第一,我要到江寧去一趟;第二,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,看起來置身事外,德曉峰才比較好說話。」

  「好!我懂了。」

  於是喚茶房取來筆硯,古應春擬好一個電報稿,與胡雪巖斟酌妥當,然後取出密碼本來,兩人一起動手,翻好了重新謄正校對,直到傍晚,方始完事。

  「我馬上去發,不然,電報局要關門了。」古應春問:「小爺叔是不是到我那裏去吃飯,還是苦中作樂,去吃一檯花酒?」

  「哪裏有心思去吃花酒?」胡雪巖說:「我們一起出去逛逛,隨便找個館子吃飯,明天再去看七姐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於是胡雪巖連跟班都不帶,與古應春一起出了客棧,先到電報局發了密電,安步當車,閒逛夜市。

  ▼第九章 少年綺夢

  走過一家小飯館,胡雪巖站住了腳,古應春亦跟著停了下來。那家飯館的金字招牌,煙熏塵封,已看不清是何字號?進門爐灶,裏面是一間大廳,擺著二三十張八仙桌,此時已將歇市,冷冷清清的,只有兩桌客人,燈火黯淡,益顯蕭瑟。古應春忍不住說:「小爺叔,換一家吧,或者到租界上去,好好找家館子。這家要打烊了。」

  「問問看。」說著,舉步踏了進去。

  跑堂的倒很巴結,古應春亦就不好意思打斷人家的生意了。

  「兩位客人請坐,吃飯還是吃酒。」

  「飯也要,酒也要。」胡雪巖問道:「你們這家招牌,是不是叫老同和?」

  「是的。老同和。」

  「老闆呢?」胡雪巖問:「我記得他左手有六個指頭。」

  「那是我們老老闆,去世多年了。」

  「現在呢?小開變老闆了?」

  「老老闆沒有兒子,只有一個女兒,現在是我們的老闆娘。」

  「啊!」胡雪巖突然雙眼發亮,「你們老闆娘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彩?」

  「原來你這位客人,真正是老客人了。」跑堂的說道:「現在叫得出我們老闆娘名字的,沒有幾個人。」接著,便回過去,高聲喊道:「老闆娘,老闆娘!」

  看看沒有回音,古應春便攔住他說:「不必喊了。有啥好東西,隨意配幾樣來,燙一斤酒。」

  等跑堂離去,胡雪巖不勝感慨地說:「二十多年了!我頭一回到上海,頭一頓飯就是在這裏吃的。」

  「小爺叔好像很熟嘛!連老闆女兒的小名都叫得出來。」

  「不但叫得出來——」胡雪巖搖搖頭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這種欲言又止的神態,又關涉到一個「女小開」,很容易令人想到,其中必有一段故事。如此寒夜,如此冷店,聽這段故事,或者可以忘憂消愁。

  就這樣一轉念間,古應春便覺得興緻好得多了。等跑堂端來「本幫菜」的白肉、烏參,一個「糟缽頭」的火鍋,看到熊熊的青焰,心頭更覺溫暖,將燙好的酒為胡雪巖斟上一杯,開口說道:「小爺叔,你是什麼都看得開的,吃杯酒,談談當年在這裏的情形。」

  正落入沉思中的胡雪巖,啜了一口酒,夾了一塊白肉送入口中,咀嚼了一會說:「不曉得是當年老闆的手藝好,還是我的胃口變過了,白肉的味道,大不如前。」

  「說不定兩個原因都有。」古應春笑道:「還說不定有第三個原因。」

  「第三個?」

  「是啊!當年還有阿彩招呼客人。」

  「她不管招呼,坐賬台。那時我在杭州錢莊裏的飯碗敲破了,到上海來尋生意,城裏有家錢莊,字號叫做源利,有個得力的伙計是我一起學生意的師兄弟,我到上海來投奔他,哪曉得為他兄弟的親事,他回紹興去了,源利的人說就要回上海的,我就住在一家小客棧裏等。一等等了十天,人沒有等到。盤纏用光了,只好在小客棧裏『孵豆芽』——」

  囊底無錢,一籌莫展,只好杜門不出,上海的俗語叫做「孵豆芽」。但客棧錢好欠,飯不能不吃,他每天到老同和來吃飯,先是一盤白肉、一碗大血湯,再要一樣素菜,後來減掉白肉,一湯一素菜,再後來大血湯變為黃豆湯,最後連黃豆湯都吃不起了,買兩個燒餅,弄碗白開水便算一頓。

  「這種日子過了有七、八天,過不下去了。頭昏眼花,還在其次,心裏發慌,好像馬上要大禍臨頭,那種味道不是人受的。這天發個狠,拿一件線春夾袍子當掉後,頭一件事就是到老同和來『殺饞蟲』,仍舊是白肉、大血湯,吃飽惠賬,回到小客棧,一摸袋袋,才曉得當票弄掉了」

  「掉在老同和了?」古應春插嘴問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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