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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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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雪岩與古應春相視而笑。由於胡雪岩現在的心境,倒反而因為京裡來的消息而踏實了,所以古應春覺得談談這段意外的韻事,亦自不妨,當即開玩笑地說:「小爺叔如果當時再跟阿彩再一面,說不定現在是老同和的老闆。」 以這句笑談作為引子,古應春由昨夜在老同和進餐,談到這天上午與阿彩的對話,其問胡雪岩又不時作了補充,這段亙時二十餘年的故事,近乎傳奇。七姑奶奶與瑞香都聽得津津有味。胡雪岩藉此也瞭解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、甚至想像不到的情節,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,大出他的意料,因而極力追憶阿彩當年的模樣,但只有一個淡淡的、幾乎不成形的影子,唯一記得清楚的是,纖瘦與一雙大眼睛。 這頓宵夜,吃到午夜方罷。宓本常始終未來。 「算了!」胡雪岩說:「明天早上再說,睡覺要緊。」 這一夜睡得不很舒適,主因是古家新裝了一個鍋爐,熱汽由鉛管通至各處,這是西洋傳來的新花樣,上海人稱之為「熱水汀」,胡雪岩元寶街的住宅雖講究,卻尚無此物。但雖說「一室如春」,胡雪岩卻還不甚習慣,蓋的又是絲綿被,半夜裡出汗醒了好幾次,迫不得已起床,自己動手,在櫃子裡找到兩條毛毯來蓋,才能熟睡。 醒來時,紅日滿窗。瑞香聽得響動,親自來伺候漱洗,少不得要問到胡家上下,胡雪岩只答得一句:「都還好。」便不願多談,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。 上樓去看七姑奶奶時,已經擺好早餐在等他了,照例有一碗燕窩粥。胡雪岩說道:「謝謝!七姐你吃吧。」 「為啥不吃?」七姑奶奶說:「小爺叔,你不要作賤自己。」 「不是作賤自己。我享福享過頭了,現在想想,應該惜福。」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,只聽樓梯上的腳步聲,異常匆遽,彷佛是奔了上來的。大家都定睛去看,是古應春回來了。 「小爺叔,」他說:「老宓死掉了!」 「死掉了!」胡雪岩問:「是中風?」 「不是,自己尋的死路,吞鴉片死的。」古應春沮喪地說:「大概我走了以後就吞了幾個煙泡,今天早上,一直不開房門,阿張敲門不應,從窗子裡爬進去一看,身子都僵了。」阿張是阜康的夥計。 「是為啥呢?」胡雪岩搖搖頭,「犯不著!」 「小爺叔,你真正厚道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他總覺得禍都是他闖出來的,沒有臉見你。他來過兩回,一談起來唉聲歎氣,怨他自己不該到寧波去的。那時候──」 七姑奶奶突然住聲不語,胡雪岩便問:「七奶,你說下去啊。」 七姑奶奶沒有答他的話,只問她丈夫:「你怎麼曉得你一走了,他就吞了幾個煙泡。」 「他們告訴我,昨天我一走,他就關房門睡覺了,那時候只有八點鐘,大家都還沒有睡。」 「那麼,」七姑奶奶緊接著問:「大家倒沒有奇怪,他為啥這樣子早就上床?」 「奇怪歸奇怪,沒有人去問他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阿張告訴我,他當時心裡就在想,不是說要去看大先生,怎麼困了呢?他本來想進去看一看,只為約了朋友看夜戲,中軸子是楊月樓的『八大錘帶說書』,怕來不及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看完夜戲吃宵夜,回來就上床,一直到今天早上起來去敲門,才曉礙出了事。」 七姑奶奶不作聲了,但臉上的神色,卻很明顯表示出,她另有看法。 「阜康的人也還有好幾個,當時就沒有一個人會發現?」胡雪岩又說:「吞鴉片不比上吊,要死以前,總會出聲,莫非就沒有一個人聽見?」 「我也這麼問他們,有的說一上床就睡著了,沒有聽見,有的說逛馬路去了,根本不知道。」 「這也是命中註定。」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開口:「不是人死了,我還說刻薄話,照我看是弄假成真。」 「你是說,他是假裝尋死?」古應春問。 「你又不是不曉得,他隨身的那個明角盒子裡,擺了四個煙泡,在人面前亮過不止一回。」 「喔,」胡雪岩很注意地問:「他是早有尋死的意思了。」 「是啊!」七姑奶奶看著古應春說:「我不曉得你聽他說過沒有?我是聽他說過的。」 「他怎麼說?」胡雪岩問。 「他說:我實在對不起胡大先生,只有拿一條命報答他。」 「七姐,你倒沒有勸他,不要起這種念頭?」 「怎麼沒有。我說:古人捨命救主的事有,不過賠了性命,要有用處。沒有用處,白白送了一條命,對胡大先生一點好處都沒有。」 「他又怎麼說呢?」 「他說,不是這樣子,我對胡大先生過意不去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他如果真的是這樣想老早就該尋死了。遲不死,早不死,偏偏等到要同你見面了,去尋死路。照我想,他是實在沒有話好同小爺叔你說,只好來一條苦肉計。大凡一個人真的不想活了,就一定會想到千萬不要死不成,所以要挑挑地方,還要想想死的法子,要叫人不容易發現,一發現了也死不成,他身上的煙泡,照我想,阜康的夥計總也見過的,莫非他們就沒有想到?說了要來看大先生,忽然之間關了大門睡覺,人家自然會起疑心,自然會來救他。這樣子一來,天大的錯處,人家也原諒他了,他也不必費心費力說多少好話來賠罪了。哪曉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,看戲的看戲,逛馬路的逛馬路,睡覺的睡覺,這都是他想不到的。小爺叔你也不必難過,他這樣子一死,不必再還來生債,對他也是有好處的。」 「死了,死了,死了一切都了掉了。」胡雪岩說:「他的後事,要有人替他料理。應春,我曉得他對你不大厚道,不過朋友一場,你不能不管。」 「是的。我已經叫阜康的夥計替他去買棺材了。盡今天一天工夫,我把他的後事料理好,明天動身。」古應春又問:「是不是先打個電報給左大人?」 「應該。」 於是古應春動筆擬了個由胡雪岩具名、致左宗棠的電報稿說:「頃得京電,知獲嚴譴,職謹回杭待命,一聞電諭,即當稟到。茲先著古君應春赴甯,稟陳一切。」胡雪岩原執有左宗棠給他的一個密碼本,為了表示光明磊落,一切遵旨辦理,特別交代古應春用明碼拍發。 「洋人那裡呢?」胡雪岩又問:「談妥了?」 「好!」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徵詢:「七姐,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動身?」 「要這樣子急嗎?」 「我是由宓本常尋死聯想到杭州,『申報』的消息一登,一定有人會著急,不曉得會出什麼意外。所以我要趕回去,能在『申報』運到這前,趕回杭州最好。」 「說得一點不錯。」七姑奶奶答說:「昨天晚上我們光是談了公事,本來今天我還想同小爺叔談談家務。現在小爺叔已經想到了,就不必我再說。趕緊去定船吧。」 「我來辦。」古應春說:「定好了,我馬上回來通知。」 等古應春一走,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,一直到中午,古應春回來,說船已定好,花三百兩銀子雇了一隻小火輪拖帶,兩天工夫可以回杭州。 胡雪岩專用的官船,大小兩號,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,小火輪拖帶著,宛如輕車熟路,暢順無比,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,進入杭州府境界,當夜到達省城,在望仙橋上岸,雇了一乘小轎,悄然到家。 「這麼快就回來了?」螺螄太太驚訝地問,「事情順手不順手?」 「一時也說不盡。」胡雪岩問:「老太太身子怎麼樣?」 「蠻好。就是記罣你。」 「唉!」胡雪岩微喟著,黯然無語。 「我叫他們預備飯,你先息一息。」螺螄太太喚著阿雲說:「你去告訴阿蘭,叫她稟報太太,說老爺回來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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