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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


  到得客棧,胡雪岩打開皮包,取出一迭銀票,兩張一千、兩張五百,湊成三千,交到古應春手裡時,心頭一酸,幾乎掉淚──自己開錢莊,「阜康」這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,如今分文不值,要用山西票號的銀票給人家,真正是窮途末路了。

  古應春不曾注意到他的臉色,拿起四張莊票,匆匆而去,在客棧門口,跨上一輛剛從日本傳來的「東洋車」,說一聲「老同和」,人力車的硬橡皮輪子,隆隆然地滾過石板呼,拉到半路,聽見有人在叫:「古老爺,古老爺!」

  一聽聲音,古應春心想,幸而是來替人還人情,倘或是欠了人家的債,冤家路窄,一上午遇見兩次,真是巧了。

  「停停,停停!」等東洋車在路邊停了下來,阿利也就迎上來了。

  「車錢到老同和來拿。」車夫是阿利認識的,關照了這一句,他轉臉對古應春說:「古老爺,我家就在前面弄堂裡,請過去坐一坐。胡老爺呢?」

  「他有事情不來了。」古應春問:「你太太呢?」

  「現在還在家,等一下就要到店裡去了。」

  古應春心想,在他店裡談件事,難免惹人注目,倒不如去他家的好,於是連連點頭:「好!好!我到你家裡去談。」

  於是阿利領路走不多遠,便已到達。他家是半新不舊的弄堂房子,進石庫門是個天井,阿利仰臉喊道:「客人來了!」

  語聲甫畢,樓窗中一個中年婦人,探頭來望,想必就是阿彩了。古應春不暇細看,隨著阿利踏進堂屋,樓梯上已有響聲了。

  「阿彩,趕緊泡茶!」

  「是你太太?」

  「叫她阿彩好了。」

  阿彩下樓,從堂屋後面的一扇門,挺著個大肚子閃了出來,她穿得整整齊齊,臉上薄施脂粉,含笑問道:「這位想來是古老爺?」

  「不敢當。」

  「胡老爺呢?」

  「有事情不來了。」是阿利代為回答。

  阿彩臉上浮現出的失望神色,便如許了孩子去逛城隍廟,看變把戲,吃南翔饅頭、酒釀圓子,新衣服都換好了,卻突然宣佈,有事不能去了那樣,直可謂之慘不忍睹,以至於古應春不能不將視線避了開去。

  不過阿彩仍舊能若無其事地,盡她做主婦的道理,親自捧來細瓷的蓋碗茶,還開了一罐雖已傳到上海,但平常人家很少見的英國「茄力克」紙煙。顯然,她是細心安排了來接待胡雪岩的。

  但如說她是「接財神」,古應春便覺得毫無歉意,探手入懷,將一把銀票捏在手裡,開口問道:「阿利老闆,你貴姓?」

  「小姓是朱。」

  「喔,」古應春叫一聲:「朱太太,聽說你們房子要翻造,擴充門面,胡老爺很高興,他有三千兩銀子托我帶來送你們──」

  其實阿彩亦非薄漂母而不為,而是「千金」與「韓信」之間,更看重的是後者。從前一天晚上,得知有此意外機緣之後,她就有種無可言喻的亢奮,絮絮不斷地跟阿利說,當時她是如何看得胡雪岩必有出息,但也承認,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創這麼一番大事業,而這番大事業又會垮於旦夕之間,因而又生了一種眼看英雄末路的憐惜。這些悲喜交集的複雜情緒夾雜在一起,害得她魂夢不安了一夜。

  及至這天上午,聽阿利談了他在茶館中與胡雪岩、古應春不期而遇的經過,以及他對那張滙豐銀行支票的困惑,阿彩便嗔怪他處理不當,照她的意思是,這筆鉅款盡可不受,但不妨照古應春的意思,先到滙豐銀行照一照票,等證實無誤,卻不必提取,將古應春請到老同和或家裡來,只要纏住了古應春,自然而然地也就拉住了胡雪岩。

  她的判斷不錯,古應春一定會來,但胡雪岩是否見得到,卻很難說,因而患得患失地坐立不安,到此刻她還不肯死心,心裡有句話不便說出來:「你三千兩銀子除非胡老爺親手送給我我不會收。」

  就因為有這樣一種想法,所以她並未表示堅辭不受,彼此推來讓去,古應春漸漸發覺她的本意,但當著阿利,他亦不便說得太露骨,只好作個暗示。

  「朱太太,」他說:「胡老爺是我的好朋友,他的心境我很清楚,如果早些日子,他會很高興來同你談談當年落魄的情形,現在實在沒有這種心情,也沒有工夫。你收了這筆銀子,讓他了掉一樁心事,就是體諒他,幫他的忙;等他的麻煩過去,你們老同和老店新開的時候,我一定拉了他來道喜,好好兒吃一頓酒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」阿彩口中答應著,雙眼卻不斷眨動,顯然只是隨口附和,心中別有念頭,等古應春說完,她看著她丈夫說:「你到店裡去一趟,叫大司務把菜送了來,請古老爺在家裡吃飯。」

  「不必,不必!」古應春連連搖手,「我有事。多謝!多謝!」

  「去啊!」阿彩沒有理他的話,管自己催促阿利。

  阿利自然奉命唯謹,說一聲:「古老爺不必客氣。」掉頭就走。

  這是阿彩特意遣開丈夫,有些心裡的話要吐露,「古老爺,」她面色深沉地說:「我實在沒有想到,今生今世,還會遇見二十幾年前的老客人;更沒有想到,當年當了夾袍來吃飯的客人,就是名氣這樣子大的胡財神。古老爺,不瞞你說,我昨天晚上一夜沒有睡著,因為這樁事情,想起來想不完。」說著,將一雙眼睛低了下去,眼角微顯晶瑩,似乎淚水要流出來。

  古應春當然能體會她的心情,故意不答,他覺得既不能問,更不能勸慰,只要有這樣一句話,她的眼淚就會忍不住,惟有保持沉默,才能讓她靜靜地自我克制。

  果然,停了一會,阿彩複又抬眼,平靜地說道:「古老爺,請你告訴胡老爺,我決不能收他這筆錢,第一,他現在正是為難的時候,我收了他的這筆錢,於心不安;第二,我收了他的這筆錢,變成我虧欠他了,也沒有啥好想的了。」

  古應春覺得事態嚴重了,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嚴重,這三千兩銀子,可能會引起他們夫婦之間的裂痕。

  轉念到此,頗為不安,也深悔自己多事。細細想去,要割斷她這一縷從雲外飄來的情絲,還是得用「泉刀」這樣的利器,於是他說:「朱太太,我說一句不怕你見氣的話,如果說,胡老爺現在三千兩銀子都花不起,你未免太小看他了。」

  「朱太太,」古應春將聲音壓得低低地,同時兩眼逼視著她,「我有兩句肺腑之言,不曉得你要不要聽?」

  「當然要聽。」

  「只怕我說得太直。」

  「不要緊,沒有旁人在這裡。」

  這表示連阿利不能聽的話都能說,古應春便不作任何顧忌了,「朱太太,」他說:「三千兩銀子,不是一個小數目,而況是號稱財神的胡老爺送你的,更何況人家是為了完當年的一筆人情債,送的人光明正大,受的人正大光明。朱老闆如果問一句:你為啥不收?請問你怎麼同他說?」

  阿彩根本沒有想到阿利,如今古應春提出來一問,才發現自己確有難以交代之處。

  見她語塞,古應春知道「攻心」已經生效,便窮追猛打地又釘一句:「莫非你說,我心裡的那段情,萬金不換,三千兩算得了什麼?」

  「我當然有我的說法。」

  這是遁詞,古應春覺得不必再追,可以從正面來勸她了。

  「不管你怎麼說,朱老闆嘴裡不敢同你爭,心裡不會相信的。這樣子,夫婦之間,就有一道裂痕了。二十幾年的夫婦,你肚皮裡還有個老來子,有這三千兩銀子,將老同和老店新開,擴充門面,興興旺旺做人家,連你們死掉的老老闆──在陰世裡都會高興。這種好日子不過,要自尋煩惱,害得一家人家可能會拆散,何苦?再說,胡老爺現在的環境,幾千銀子還不在乎,精神上經不起打擊,他因為能先還筆人情債,心裡很高興,昨天晚上睡了個把月以來從沒有睡過的好覺。倘或曉得你有這種想法,他心裡一定不安,他現在經不起再加什麼煩惱了。總而言之,你收了這筆銀子,讓他了掉一樁心事,就是幫他的忙。不然,說得不客氣一點,等於存心害他!朱太太,你不是十七八歲的姑娘了,而且有兒有女,鬧出笑話來,不好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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