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七三 | |
|
|
「還有,看樣子當初阿彩也是不得意才嫁阿利,她總有看得阿利不如意的地方,事隔多年,老夫老妻,也忘記掉了。不過,『人比人,氣煞人』,有小爺叔你一出現,阿利的短處,在阿彩面上又看得很清楚了──」 「啊,啊!」胡雪岩很不安地說:「虧得你想到,萬一害他們夫婦不和,我這個孽就作得大了。」他停了一下又問:「應春,你說我現在應該怎麼辦?」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:「我明白你的意思,要送阿利三千銀子。我來替你料理妥當。不過,小爺叔,你明天要搬地方,省得糾纏。」 「搬到哪裡?」 「還是搬到我那裡去住,一切方便。」 「好!」胡雪岩很爽快地答應下來。 於是古應春回去安排,約定第二天上午來接。胡雪岩靜下來想一想,三千兩銀子了卻當年的一筆人情債,是件很痛快的事,所以這一夜很難得地能夠恬然人夢。一覺醒來,漱洗甫畢,古應春倒已經到了。 「你倒早。」 「想陪小爺叔去吃碗茶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。」 「交關好,一覺到天亮。」 「大概是路上辛苦了的緣故。」 「也不光是這一點。」胡雪岩說:「實在說,是你提醒了我,這筆人情債能夠了掉,而且乾乾淨淨,沒有啥拖泥帶水的麻煩,我心裡很痛快,自然就睡得好了。」 「銀票我帶來了。」古應春又說,「我這麼早來,一半也是為了辦這件事。請吧,我們吃茶去。」 城裡吃茶,照常理說,自然是到城隍廟,但胡雪岩怕遇見熟人,古應春亦有這樣的想法,所以走到街上,找到一家比較乾淨的茶館,也不看招牌,便進去挑張桌子,坐了下來。 哪知「冤家路窄」,剛剛坐定便看到阿利進門。吃他們這行飯的,眼睛最尖不過,滿面堆笑地前來招呼:「胡老爺!古老爺!」 「倒真巧!」古應春說:「請坐,請坐,我本來就要來看你。」 「不敢當,不敢當!古老爺有啥吩咐?」 古應春看著胡雪岩問:「小爺叔,是不是現在就談?」 「稍微等一等。」 阿利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,只很興奮地告訴胡雪岩:阿彩得知昨夜情形以後,說是「做夢都沒有想到」。二十多年前,當掉夾袍子來吃白肉的客人,竟然就是天下無人不知的「胡財神」。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 「胡老爺,」阿利又說:「阿彩今天在店裡,她是專門來等你老人家,她說她要看看胡老爺比起二十多年前,有啥不同的地方?」 「有啥不同?」胡雪岩笑道:「頭髮白了,皮膚皺了,肚皮鼓起來了。」 阿利忽然笑了,笑得很稚氣,「胡老爺,」他說:「你不是說你自己,是在說阿彩,頭髮白了,不多;皮膚皺了,有一點;肚皮鼓起來了,那比胡老爺要大得多。」 「怎麼?」胡雪岩說:「她有喜了?」 「七個月了。」阿利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得意之情,現於詞色。 「恭喜,恭喜!阿利,你明年又添丁、又發財,好好兒做。」胡雪岩站起身來說:「我到街上逛一逛,等下再來。」 古應春知道他的用意,將為了禮貌起身送胡雪岩的阿利拉了一把,「你坐下來!」他說,「我有話同你說。」 「是!」 「阿利,遇見『財神』是你的運氣來了!可惜,稍為晚了一點,如果是去年這時候你遇見胡老爺,運氣還要好。」說著,他從身上掏出皮夾子,取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紙頭,伸了過來,「阿利,你捏好,胡老爺送你的三千兩銀子。」 阿利愣住了!首先是不相信有人會慷慨到萍水相逢,便以鉅款相贈的事,不過,「胡財神」的名聲,加上昨夜小帳一賞八九兩銀子,可以改變他原來的想法。 但疑問又來了,這位「財神」是真是假?到底是不是胡雪岩?會不會有什麼言人的陰謀詭計在內? 這最後的一種想法,便只有上海人才有,因為西風東漸以來,上海出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花樣,譬如保險、縱火燒屋之外,人壽保險亦有意想不到的情節,而且往往是在窮人身上打主意,有人認丐作父,迎歸奉養,保了巨額的壽險,然後設計慢性謀殺的法子,致之於死,騙取賠償。這種「新聞」已數見不鮮,所以阿利自然而然會有此疑慮。 不過,再多想一想,亦不至於,因為自問沒有什麼可以令人覬覦的。但最後的一種懷疑,卻始終難釋,這張花花綠綠的紙頭,是啥名堂?何以能值三千兩銀子? 原來古應春帶來的是一張滙豐銀行的支票,上面除了行名是中國字以外,其餘都是蟹行文。阿利知道錢莊的莊票,卻從未見過外國銀行的支票,自然困惑萬分。 古應春當然能夠瞭解他呆若木雞的原因。事實是最好的說明,「阿利!」他說,「我們現在就到外灘去一趟,你在滙豐照了票,叫他們開南市的莊票給你。」南市是上海縣城,有別於北面的租界的一種稱呼。 原來是外國銀行的支票,阿利又慚愧,又興奮,但人情世故他也懂,總要說幾句客氣話,才是做人的道理,想一想答道:「古老爺,這樣大的一筆數目,實在不敢收。請古老爺陪了老爺一起來吃中飯,等阿彩見過了胡老爺再說。」 「謝謝你們。胡老爺今天有事,恐怕不能到你們那裡吃飯。你先把支票收了,自己不去提,托錢莊代收也可以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你們是同哪一家錢莊往來的?」 「申福。」 「喔,申福,老闆姓朱,我也認識的。你把這張票子軋到申福去好了。」 這一下越見到其事真實,毫無可疑。但老同和與申福往來,最多也不過兩三百兩銀子,突然軋進一張三千兩的支票,事出突兀,倘或申福問到,這張票子怎麼來的?應該如何回答? 「怎麼?」古應春看到他陰陽怪氣的神情,有些不大高興,「阿利,莫非你當我同你開玩笑?」 「不是,不是!古老爺,你誤會了,說實話,我是怕人家會問。」 這一下倒提醒了古應春。原來他替胡雪岩與洋人打交道,購買軍火,以及他自己與洋商有生意往來,支付貨款,都開外國銀行的支票,在錢莊裡的名氣很大,他的英文名字叫William,昵稱Billy,那些喜歡「尋開心」的「洋行小鬼」,連他的姓在內,替他起了個諧音的外號叫「屁股」。申福錢莊如果問到這張支票的來歷,阿利據實回答,傳出去說胡雪岩的錢莊倒了人家的存款,自己依舊大肆揮霍,三千兩銀子還一個人情債,簡直毫無心肝。這對胡雪岩非常不利,不能不慎重考慮。 情勢有點尷尬,古應春心裡在想:人不能倒楣,倒起黴來,有錢都會沒法子用。為今之計,只有先把阿利敷衍走了,再作道理。 於是他說:「阿利,你先把這張支票拿了。回頭我看胡老爺能不能來?能來,一起來,不能來,我一個人一定來。支票是軋到申福,還是到滙豐去提現,等我來了再說。」 「古老爺,」阿利答說:「支票我決不敢收,胡老爺一定請了來,不然我回去要『吃排頭』。」因為人家已經知道他怕老婆,所以他對可能會挨阿彩的罵,亦無需隱諱了。 「好!好!我儘量辦到。你有事先請吧!」 等阿利殷殷作別而去,胡雪岩接著也回來了,古應春半剛才的那番情形,約為提了一下,表示先將胡雪岩送回家,他另外換用莊票,再單獨去赴阿利之約。 「不必多跑一趟了。我帶了十幾張票子在那裡,先湊了給他。我們先回客棧。」 | |
|
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