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六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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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剛剛出土,以前也沒有過同樣的東西,所以行情不明。」唐子韶又說:「原只要當一千銀子,我還了他五百,最後當了七百銀子。這樣東西,要遇見識貨的,可以賣好價錢。」 「嗯。」周少棠不置可否,去揭第二塊隔板,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。正取起一塊把玩時,只聽得樓梯上有響聲,便即側身靜聽。 「你去問問老爺,飯開在哪裏?」 語聲發自外面那間屋子,清脆而沉著,從語聲的韻味中,想像得到月如過了風信年華,正將步入徐娘階段的年齡。這樣在咫尺之外,發號施令,指揮丫頭,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露面?轉念到此,周少棠心頭,不免浮起一絲悵惘之感。 此時丫頭進來請示,唐子韶已經交代,飯就開在樓上,理由仍舊是樓上比較暖和。接著,門簾啟處,周少棠眼前一亮,進來的少婦,約可三十上下年紀,長身玉立,鵝蛋形的臉上,長了一雙極明亮的杏眼,眼風閃處,像有股什麼力量,將周少棠從煙榻上彈了起來,望著盈盈含笑的月如,不由得也在臉上堆滿了笑容。 「這是小妾月如。」在燒煙的唐子韶,拿煙籤子指點著說:「月如,這是周老爺,你見一見。」 「喔,是姨太太!」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月如襝衽ㄖㄣˋ作禮,「周老爺我好像哪裏見過。」 「你自然見過。」唐子韶說:「那天阜康門口搭了高台,幾句話說得擠兌的人鴉雀無聲,就是周老爺。」 「啊!我想起來了。」月如那雙眼睛,閃閃發亮,驚喜交集,「那天我同鄰居去看熱鬧回來,談周老爺談了兩三天。周老爺的口才,真正沒話說。這倒還在其次,大家都說周老爺的義氣,真正少見。胡大先生是胡財神,平常捧財神的不曉得多少,到了財神落難,好比變了瘟神,哪個不是見了他就躲,只有周老爺看不過,出來說公道話。如今一看周老爺的相貌,就曉得是行善積德,得饒人處且饒人,有大福氣的厚道君子。」 這番話說得周少棠心上像熨過一樣服貼,當然,他也有數,「得饒人處且饒人」,話中已經遞過點子來了。 「好說,好說!」周少棠說:「我亦久聞唐姨太太賢惠能幹,是我們老唐的賢內助。」 唐子韶一聽稱呼都改過了,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,「隨你奸似鬼,要吃老娘洗腳水」,心中暗暗得意,一丟煙槍,蹶然而起,口中說道:「好吃酒了。」 其時方桌已經搭開,自然是請周少棠上座,但只唐子韶側面相陪。菜並非如何講究,但頗為入味,周少棠喜愛糟醃之物,所以對糟蒸白魚、家鄉肉、醉蟹這三樣餚饌,格外欣賞,聽說家鄉肉、醉蟹並非市售,而是月如手製,便更讚不絕口了。 周少棠的談鋒很鍵,興致又好,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,所以快飲劇談,相當投機。當然,話題都是輕鬆有趣的。 「老唐,」周少棠問到唐子韶的本行,「天下的朝奉,都是你們徽州人,好比票號都是山西人,而且聽說只有太谷、平遙這兩三府的人。這是啥道理?」 「這話,周先生,別人問我,我就裝糊塗,隨便敷衍幾句,你老哥問到,我不能不跟你談來歷,不過,說起來不是啥體面的事?」 「喔,怎麼呢?」 「明朝嘉靖年間,我們徽州有個人,叫汪直,你曉得不曉得。」 「我只曉得嘉靖年間有個『打嚴嵩』的鄒應龍,不曉得啥汪直。」 「你不曉得我告訴你,汪直是個漢奸。」 「漢奸?莫非像秦檜一樣私通外國。」 「一點不錯。」唐子韶答說,「不過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,是日本人,那時候叫做倭寇。倭寇到我們中國,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陸,兩眼漆黑,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嚮導,帶他們一路姦淫擄掠。倭寇很下作,放搶的時候,什麼東西都要,不過有的帶不走,帶走了,到他們日本也未見得有用,所以汪直動了個腦筋,開爿典當,什麼東西都好當,老百姓來當東西,不過是個幌子,說穿了,不過替日本人銷贓而已。」 「怪不得了,你們那筆字像鬼畫符,說話用『切口』,原來都有講究的。」周少棠說:「這是犯法的事情,當然要用同鄉人。」 「不過,話要說回來,徽州地方苦得很,本地出產養不活本地人,只好出外謀生,呼朋招友,同鄉照顧同鄉,也是迫不得已。」 「你們徽州人做生意,實在厲害,像揚州的大鹽商,問起來祖籍一大半是徽州。」周少棠說:「像汪直這樣子,做了漢奸,還替日本人銷贓,倒不怕公家抓他法辦?」 「這也有個原因的,當時的巡按御史,後來做了巡撫的胡宗憲,也是徽州人,雖不說包庇,念在同鄉份上,略為高一高手,事情就過去了。官司不怕大,只要有交情,總好商量。」唐子韶舉杯相邀:「來,來,周先生乾一杯。」 最後那兩句話,加上敬酒的動作,意在言外,灼然可見,但周少棠裝作不覺,乾了酒,將話題扯了開去,「那個胡宗憲,你說他是巡按御史,恐怕並沒有庇護汪直的權柄。」他又問一句:「真的權柄這麼大。」 「那只要看三堂會審的王金龍好了。」 「王金龍是小生扮的,好像剛剛出道,哪有這樣子的威風?戲總是戲。」 談到這方面,唐子韶比周少棠內行得多了,「明朝的進士,同現在不一樣。現在的進士,如果不是點翰林或者到六部去當司官,放出來不過是個『老虎班』的知縣,明朝的進士,一點『巡按御史』賞上方寶劍,等於皇上親自來巡查,威風得不得了。我講個故事,周先生你就曉得巡按御史的權柄了。」 據說明朝有個富人,生兩個女兒,長女嫁武官,次女嫁了個寒士,富人不免有勢利之見,所以次婿受了許多委屈。及至次婿兩榜及第,點了河南的巡按御史,而長婿恰好在河南南陽當總兵。御史七品,總兵二品,但巡按御史「代天巡狩」,地位不同,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陽,第二天五更時分,尚未起身,長婿已來秉請開操閱兵,那次婿想到當年岳家待他們連襟二人,炎涼各異,一時感慨,在枕上口占一絕:「黃草坡前萬甲兵,碧紗帳裏一書生;於今應識詩文貴,臥聽元戎報五更。」 既「有詩為證」,周少棠不能不信,而且觸類旁通,有所領悟,「這樣說起來,『三堂會審』左右的紅袍、藍袍,應該是藩司同臬司?」他問:「我猜得對不對?」 「一點不錯。」 「藩司、臬司旁坐陪審,那麼居中坐的,身分應該是巡撫?」 「胡宗憲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,改為浙江巡撫的。」 「那就是了。」周少棠惋惜他說「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。」這就是說,胡雪巖如果遇見一個能像胡宗憲照顧同鄉汪直那樣的巡撫,他的典當就不至於會查封。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,但不願意接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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