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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七


  「周先生,」唐子韶忽然說道:「公濟有好些滿當的東西,你要不要來看看?」

  周少棠不想貪這個小便宜,但亦不願一口謝絕,便即問說:「有沒有啥比較特別、外面少見的東西?」

  「有,有,多得很。」唐子韶想了一會說:「快要過年了,有一堂燈,我勸周先生買了回去。到正月十五掛起來,包管出色。」

  一聽這話,周少棠不免詫異,上元的花燈、竹篾彩紙所綵,以新奇為貴,他想不明白,憑什麼可以上當舖?

  因此,他愣了一下問道:「這種燈大概不是紙紮貨?」

  「當然。不然怎麼好來當?」唐子韶說:「燈是絹燈,樣子不多,大致照宮燈的式樣,以六角形為主。絹上畫人物仕女,各種故事,架子是活動的,用過了收拾乾淨,摺起包好,明年再用。海寧一帶,通行這種燈。周先生沒有看過?」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周先生看過了就曉得了。這種燈不是哄小伢兒的紙紮走馬燈,要有身分的人家,請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,廳上、廊上掛起來,手裏端杯酒,慢慢賞鑑絹上的各家畫畫。當然,也可以做它多少條燈謎,掛在燈上,請客人來打。這是文文靜靜的玩法:像周先生現在也夠身分了,應該置辦這麼一堂燈。」

 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壞,常想在身分上力爭上流,尤其是最近為阜康的事,跟官府打過交道,已儼然在縉紳先生之列,所以對唐子韶的話,頗為動心,想了一下問道:「辦這麼一堂燈,不曉得要花多少?」

  「多少都花得下去!」唐子韶說:「這種燈,高下相差很大,好壞就在畫上,要看是不是名家?就算是名家,未見得肯來畫花燈,值錢就在這些地方。譬如說,當今畫仕女的,第一把手的費曉樓,你請他畫花燈,他就不肯。」

  「那麼,你那裏滿當的那一堂燈呢?是哪個畫的呢?」

  「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,康熙年間的大人先生,請他畫過『行樂圖』的,不曉得多少。他是揚州人,姓大禹的禹,名叫禹之鼎,他也做過官,官名叫鴻臚寺序班。這個官,照規矩是要旗人來做的,不曉得他怎麼會做這個官——」

  「老唐,」周少棠打斷他的話說:「我們不要去管他的官,談他的畫好了。」

  於是唐子韶言歸正傳,說禹之鼎所畫的那堂絹製花燈,一共二十四盞,六種樣式,畫的六個故事,西施沼吳、文君當罏、昭君出塞、文姬歸漢、宓妃留枕、梅楊爭寵,梅是梅妃,楊是楊玉環,所以六個故事,卻有七大美人。

  「禹之鼎的畫,假的很多,不過這堂燈絕不假,因為來歷不同。」唐子韶又說:「康熙年間,有個皇帝面前的大紅人,名叫高江村,他原來是杭州人,後來住在嘉興的平湖縣,到了嘉慶年間,子孫敗落下來,這堂燈就是高江村請禹之鼎畫的,所以不假,周先生,這堂燈,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。」

  「不,不!」周少棠搖著手說:「看看東西,再作道理。」

  唐子韶還要往下說時,只見一個丫頭進來說道:「公濟派人來通知,說『首櫃』得了急病,請老爺馬上去。」

  典當司事,分為「內缺」、「外缺」兩種,外缺的頭腦,稱為「首櫃」,照例坐在迎門櫃檯的最左方,珍貴之物送上櫃檯,必經首櫃鑑定估價,是個極重要的職司,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,頓時憂形於色,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。

  「老唐,你有急事儘管請。我也要告辭了。」

  「不!不!我去看一看就回來。我們的事也要緊的。」接著便喊:「月如,月如!」

  等丫頭將月如去喚了來,唐子韶吩咐她代為陪客,隨即向周少棠拱拱手,道聲失陪,下樓而去。

  面臨這樣的局面,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巖中美人計的傳說,起了幾分戒心。但月如卻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,一面問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,由周太太問到子女,因話搭話,談鋒很健,卻很自然,完全是熟不拘禮的閒話家常。在周少棠的感覺中,月如是個能幹賢惠的主婦,因而對於她與胡雪巖之間的傳說,竟起了不可思議之感。

  當然也少不得談到胡雪巖的失敗,月如更是表現了故主情殷,休戚相關的忠悃ㄎㄨㄣˇ。周少棠倒很想趁機談一談公濟的事,但終於還是不曾開口。

  「姨太,」丫頭又來報了,「老爺叫人回來說,首櫃的病很重,他還要等在那裏看一看,請周老爺不要走,還有要緊事談。」

  「曉得了。你再去燙一壺酒來。」

  「酒夠了,酒夠了。」周少棠說,「不必再燙,有粥我想吃一碗。」

  「預備了香粳米粥在那裏,酒還可以來一點。」

  「那就以一壺為度。」

  喝完了酒喝粥,接著又喝茶,而唐子韶卻無回來的消息,周少棠有些躊躇了。

  「周老爺,」月如從裏間走了出來,是重施過脂粉了,她大大方方地說:「我來打口煙你吃。」

  「我沒有癮。」

  「香一筒玩玩。」

  說著,她親自動手點起了煙燈,自己便躺了下去,拿煙籤子挑起煙來燒。丫頭端來一小壺滾燙的茶,一盤松子糖,放在煙盤上,然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。

  「煙打好了。」月如招呼:「請過來吧!」

 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對面,兩人共用一個長枕頭,一躺下去便聞到桂花油的香味。

  魔障一起,對周少棠來說,便成了苦難,由她頭上的桂花油開始,鼻端眼底,觸處無不是極大的挑逗;「周少棠啊周少棠!」他在心中自語:「你混了幾十年,又不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了,莫非還是這樣子的『嫩』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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