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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說著,她親自動手點起了煙燈,自己便躺了下去,拿煙籤子挑起煙來燒。丫頭端來一小壺滾燙的茶,一盤松子糖,放在煙盤上,然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。

  「煙打好了。」月如招呼:「請過來吧!」

 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對面,兩人共用一個長枕頭,一躺下去便聞到桂花油的香味。

  魔障一起,對周少棠來說,便成了苦難,由她頭上的桂花油開始,鼻端眼底,觸處無不是極大的挑逗;「周少棠啊周少棠!」他在心中自語:「你混了幾十年,又不是二三十歲的小夥子了,莫非還是這樣子的『嫩』?」

  這樣自我警告著,心裡好像定了些,但很快地又意亂神迷了,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,就這樣一筒煙,還沒有到口,倒已經在內心中掙扎了三四回了。

  月如終於打好了一個「黃、長、松」的煙泡,安在煙槍「斗門」上,拿煙籤子輕輕地撚通,然後將煙槍倒過來,煙嘴伸到周少棠唇邊,說一聲:「嘗一口看。」

  這對周少棠來說,無異為抵禦「心中賊」的一種助力,他雖沒有癮,卻頗能領略鴉片煙的妙處,將注意力集中在煙味的香醇上,暫時拋開了月如的一切。

  分幾口抽完了那筒煙,口中又幹又苦,但如「嘴對嘴」喝一口熱茶,把煙壓了下去,便很容易上癮,所以他不敢喝茶,只取了塊松子糖送人口中。

  「周老爺,」月如開口了,「你同我們老爺,原來就熟悉的吧?」

  「原來並不熟,不過,他是場面上的人,我當然久聞其名。」

  「我們老爺同我說,現在有件事,要請周老爺照應,不曉得是什麼事?」

  一聽這話,周少棠不由得詫異,不知道她是明知故問呢,還是真個不知?想一想,反問一句:「老唐沒有跟你談過?」

  「他沒有。他只說買的一百多畝西湖田,要趕緊脫手,不然周老爺面上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怎麼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他說,要托周老爺幫忙,空口說白話不中用。」月如忽然歎口氣說:「唉,我們老爺也是,我常勸他,你有虧空,老實同胡大先生說,胡大先生的脾氣,天大的事,只要你老實說,沒有不讓你過門的。他總覺得扯了窟窿對不起胡大先生,『八個壇兒七個蓋』,蓋來蓋去蓋不周矣,到頭兒還是落個沒面子,何苦?」

  「喔,」周少棠很注意地問:「老唐扯了什麼窟窿?」

  接下來,月如便歎了一大堆苦經,不外乎唐子韶為人外精明、內糊塗,與合夥做生意,吃了暗虧,迫不得已在公濟典動了手腳。說到傷心處,該然欲涕,連周少棠都心酸酸地為她難過。

  「你說老唐吃暗虧,又說有苦說不出,到底是啥個虧,啥個苦?」

  「同周老爺說說不要緊。」月如間道:「胡大先生有個朋友,這個姓很少見的,姓古,周老爺曉不曉得?」

  「聽說過,是替胡大先生辦洋務的。」

  「不錯,就是他這位古老爺做地皮,邀我們老爺合股。當初計算得蠻好,哪曉得洋人一打仗,市面不對了。從前『逃長毛』,都逃到上海,因為長毛再狠,也不敢去攻租界。一到洋人要開仗了,輪到上海人逃難了,造好的房子賣不掉,虧了好幾十萬。周老爺你想想,怎麼得了?」月如又說:「苦是苦在這件事還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講。」

  因為第一,唐子韶當年曾有承諾,須以全副精力為胡雪岩經營典當,自己不可私營貿易。這項承諾後來雖漸漸變質,但亦只屬於與胡雪岩有關的生意為限,譬如收繭賣絲之類,等於附搭股份,而經營房地產是一項新的生意。

  「再有一個緣故是,古老爺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,如果說跟古老爺一起做房地產虧了本,告訴胡大先生,他一定會不高興。為啥呢?」月如自問自答:「胡大先生心裡會想,你當初同他一起合夥,不來告訴我,虧本了來同我說,是不是要我貼補呢?再說,同古老爺合夥,生意為啥虧本,有些話根本不便說,說了不但沒有好處,胡大先生還以為有意說古老爺的壞話,反而會起誤會。」

  「為啥?」周少棠問道:「是不是有不盡不實的地方?」

  月如不作聲,因為一口煙正燒到要緊地方,只見她靈巧的手指,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,全神貫注,無暇答話,直待裝好了煙,等周少棠抽完,說一聲:「真的夠了,我是沒有癮的。」月如方始擱下煙籤子,回答周少棠的話。

  「周老爺你想,人在杭州,上海的行情不熟,市面不靈,怕胡大先生曉得,還不敢去打聽,這種生意,如果說會賺錢,只怕太陽要從西面出來了。」

  這話很明顯地表示,古應春有侵吞的情事在。周少棠對這話將信將疑,無從究詰,心裡在轉的念頭是:唐子韶何以至今未回,是不是也有設美人局的意思?」

  這又是一大疑團,因而便問:「老唐呢?應該回來了吧?」

  「是啊!」月如便喊來她的丫頭關照:「你走快點,到公濟看老爺為啥現在還不回來?你說,周老爺要回府了。」

  丫頭答應著走了。月如亦即離開煙榻,在大冰盤中取了個天津雅梨,用一把象牙柄的鋒利洋刀慢慢削皮,周少棠卻仍躺在煙榻上,盤算等唐子韶回來了,如何談判?

  正想得出神時,突然聽得「啊唷」一聲,只見月如右手捏著左手拇指,桌上一把洋刀,一個快削好了的梨,不用說,是不小心刀傷了手指。

  「重不重,重不重?」周少棠奔了過去問說。

  「不要緊。」月如站起身來,直趨妝台,指揮著說:「抽斗裡有乾淨帕兒,請你撕一條來。」

  杭州話的「帕兒」就是手絹。周少棠拉開抽斗一看,內有幾方折得方方正正的各色紡綢手絹,白色的一方在下面,隨手一翻,發現了薄薄的一本書。

  「這裡還有本書。」

  周少棠順口說了這一句,正要翻一翻時,只聽得月如大聲極叫:「不要看,不要看,」

  周少棠嚇一大跳,急忙縮手,看到月如臉上,雙頰泛紅,微顯窘色,想一想恍然大悟,那本不能看的書是什麼。

  於是他微笑著抽出一條白紡綢手絹,拿剪刀剪一個口子,撕下寸許寬的一長條,持在手上,另一隻手揭開粉缸,伸兩指拈了一撮粉說道:「手放開。」

  等月如將手鬆開,他將那一撮粉敷在創口上,然後很快地包紮好了,找根線來縛緊,「痛不痛?」周少棠問,但仍舊握著她的手。

  「還好。」月如答說:「虧得你在這裡,不然血一定流得滿地。」說著,她在手上用了點勁想抽回去,但周少棠不放,她也就不掙扎了。

  「阿嫂,你這雙手好白。」

  「真的?」月如問道:「比你太太怎麼樣?」

  「那不能比了。」

  「你的太太很年輕嗎?」

  「她屬羊的。」周少棠問:「你呢?」

  「我屬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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