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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〇


  「辟邪的。」

  「剛卯的剛好懂,既然辟邪,當然要剛強。」唐子韶說:「卯就不懂了。」

  「卯是『卯金刀劉』,漢朝是姓劉的天下。還有一個說法,要在正月裡選一個,所以叫剛卯。」

  「周先生真正內行。」

  「玩兒漢玉,這些門道總要懂的。」說著周少棠又取第二方,就著煙燈細看。

  「你看這三塊剛卯,怎麼樣?」

  「都還不錯。不過──」

  唐於韶見他縮口不語,便抬眼問道:「不過不值錢?」

  「也不好說不值錢。」周少棠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唐子韶當然明白,他的意思是,幾萬銀子的虧欠,拿這些東西來作抵,還差得遠,因而也就不必再問了,只伸手揭開隔板說道:「這樣東西,恐怕周先生以前沒有見過。」

  周少棠拿起來一看,確是初見,是很大的一塊古色斑斕的漢玉,大約八寸見方,刻成一個圓環,再由圓環中心向外刻線,每條線的末端有個數目字,從一到九十,一共是九十條線,刻得極細極深極均勻。

  「這是啥?像個羅盤。」

  「不錯,同羅盤差不多,是日規。」

  「日規?」周少棠反復細看,「玉倒確是漢玉,好像出土不久。」

  「法眼、法眼!」唐子韶豎起大拇指說:「出土不過三四年,是歸化城出土的。」

  「喔,」周少棠對此物頗感興趣,「這塊玉啥價錢?」

  「剛剛出土,以前也沒有過同樣的東西,所以行情不明。」唐子韶又說:「原只要當一千銀子,我還了他五百,最後當了七百銀子。這樣東西,要遇見識貨的,可以賣好價錢。」

  「嗯。」周少棠不置可否,去揭第二塊隔板,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。正取起一塊把玩時,只聽得樓梯上有響聲,便即側身靜聽。

  「你去問問老爺,飯開在哪裡?」

  語聲發自外面那間屋子,清脆而沉著,從語聲的韻味中,想像得到月如過了風信年華,正將步入徐娘階段的年齡。這樣在咫尺之外,發號施令,指揮丫頭,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會露面?轉念到此,周少棠心頭,不免浮起一絲悵惘之感。

  此時丫頭進來請示,唐子韶已經交代,飯就開在樓上,理由仍舊是樓上比較暖和。接著,門簾啟處,周少棠眼前一亮,進來的少婦,約可三十上下年紀,長身玉立,鵝蛋形的臉上,長了一雙極明亮的杏眼,眼風閃處,像有股什麼力量,將周少棠從煙榻上彈了起來,望著盈盈含笑的月如,不由得也在臉上堆滿了笑容。

  「這是小妾月如。」在燒煙的唐子韶,拿煙籤子指點著說:「月如,這是周老爺,你見一見。」

  「喔,是姨太太!」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月如襝衽ㄖㄣˋ作禮,「周老爺我好像哪裡見過。」

  「你自然見過。」唐子韶說:「那天阜康門口搭了高臺,幾句話說得擠兌的人鴉雀無聲,就是周老爺。」

  「啊!我想起來了。」月如那雙眼睛,閃閃發亮,驚喜交集,「那天我同鄰居去看熱鬧回來,談周老爺談了兩三夭。周老爺的口才,真正沒話說。這倒還在其次,大家都說周老爺的義氣,真正少見。胡大先生是胡財神,平常捧財神的不曉得多少,到了財神落難,好比變了瘟神,哪個不是見了他就躲,只有周老爺看不過,出來說公道話。如今一看周老爺的相貌,就曉得是行善積德,得饒人處且饒人,有大福氣的厚道君子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周少棠心上像熨過一樣服貼,當然,他也有數,「得饒人處且饒人」,話中已經遞過點子來了。

  「好說,好說!」周少棠說:「我亦久聞唐姨太太賢慧能幹,是我們老唐的賢內助。」

  唐子韶一聽稱呼都改過了,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,「隨你奸似鬼,要吃老娘洗腳水」,心中暗暗得意,一丟煙槍,蹶然而起,口中說道:「好吃酒了。」

  其時方桌已經搭開,自然是請周少棠上座,但只唐子韶側面相陪。菜並非如何講究,但頗為入味,周少棠喜愛糟醃之物,所以對糟蒸白魚、家鄉肉、醉蟹這三樣肴饌,格外欣賞,聽說家鄉肉、醉蟹並非市售,而是月如手制,便更讚不絕口了。

  周少棠的談鋒很鍵,興致又好,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,所以快飲劇談,相當投機。當然,話題都是輕鬆有趣的。

  「老唐,」周少棠間到唐子韶的本行,「天下的朝奉,都是你們徽州人,好比票號都是山西人,而且聽說只有太谷、平遙這兩三府的人。這是啥道理?」

  「這話,周先生,別人問我,我就裝糊塗,隨便敷衍幾句,你老哥問到,我不能不跟你談來歷,不過,說起來不是啥體面的事?」

  「喔,怎麼呢?」

  「明朝嘉靖年間,我們徽州有個人,叫汪直,你曉得不曉得。」

  「我只曉得嘉靖年間有個『打嚴嵩』的鄒應龍,不曉得啥汪直。」

  「你不曉得我告訴你,汪直是個漢奸。」

  「漢奸?莫非像秦檜一樣私通外國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」唐子韶答說,「不過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,是日本人,那時候叫做倭寇。倭寇到我們中國,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陸,兩眼漆黑,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嚮導,帶他們一路姦淫擄掠。倭寇很下作,放搶的時候,什麼東西都要,不過有的帶不走,帶走了,到他們日本也未見得有用,所以汪直動了個腦筋,開爿典當,什麼東西都好當,老百姓來當東西,不過是個幌子,說穿了,不過替日本人銷贓而已。」

  「怪不得了,你們那筆字像鬼畫符,說話用『切口』,原來都有講究的。」周少棠說:「這是犯法的事情,當然要用同鄉人。」

  「不過,話要說回來,徽州地方苦得很,本地出產養不活本地人,只好出外謀生,呼朋招友,同鄉照顧同鄉,也是迫不得已。」

  「你們微州人做生意,實在厲害,像揚州的大鹽商,問起來祖籍一大半是徽州。」周少棠說:「像汪直這樣子,做了漢奸,還替日本人銷贓,倒不怕公家抓他法辦?」

  「這也有個原因的,當時的巡按禦史,後來做了巡撫的胡宗憲,也是徽州人,雖不說包庇,念在同鄉份上,略為高一高手,事情就過去了。官司不怕大,只要有交情,總好商量。」唐子韶舉杯相邀:「來,來,周先生幹一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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