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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問了半天,窮書生才說了他家的住址。下一天黃昏,一乘小轎到門,隨攜少數「嫁妝」。那轎中走出來一個風信年華的麗人,便是年羹堯的愛妾。

  窮書生無端得此一段豔福,自然喜心翻倒,但卻不知往後何以度日。那麗人一言不發,只將帶來的一張雙抽屜的桌子,開鎖打開抽屜,裡面裝滿了珠寶,足供一生。

  「我現在跟年大將軍差不多。」胡雪岩說:「我的幾個妾,昨天走了一半,有幾個說一定要跟我,有一個想走不走,主意還沒有定,看她的意思是怕終身無靠。我這個妾人很老實,我要替她好好找個靠得住的人。少棠,你把她領了回去。」

  「你說笑話了!」周少棠毫不思索地說,「沒有這個道理!」

  「怎麼會沒有這個道理。你沒有聽『說大書』的講過,這種贈妾、贈馬的事,古人常常有的。現在是我送給你,可不是你來奪愛,怕啥?」

  周少棠不作聲,他倒是想推辭,但找不出理由,最後只好這樣說:「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。」

  第二天一大早,周少棠還在床上,楊書辦便來敲門了。起床迎接,周少棠先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,接著動問來意。

  「唐子韶!」楊書辦說:「昨天晚上就來看我,要我陪了他來看你。看起來此人倒蠻聽話,我昨天叫他晚上來看你,他真的來了。」

  「此刻呢?人在哪裡?」

  「我說我約好了你,再招呼他來見面,叫他先回去。你看,在哪裡碰頭?」

  「要稍為隱蔽一點的地方。」

  「那麼,在我家裡好了。」楊書辦說:「我去約他,你洗了臉、吃了點心就來。」

  周少棠點點頭,送楊書辦出門以後,一面漱洗,一面盤算,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話,不免怦然心動,想看看月如倒是怎麼樣的一匹「瘦馬」?

  到得楊家,唐子韶早就到了,一見周少棠,忙不迭地站了起來,反客為主,代替楊書辦招待後到之客,十分殷勤。

  「少棠兄,」楊書辦站起來說:「你們談談,我料理了一樁小事,馬上過來。中午在我這裡便飯。」

  這是讓他們得以密談,聲明備飯,更是暗示不妨詳談、長談。

  但實際上無須花多少辰光,因為唐子韶成竹在胸,不必抵賴,當周少棠出示由楊書辦抄來的清單,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萬三千多銀子時,他雙膝一跪,口中說道:「周先生,請你救救我。」

  「言重,言重!」周少棠趕緊將他拉了起來,「唐朝奉,你說要我救你,不管我辦得到、辦不到,你總要拿出一個辦法來,我才好斟酌。」

  「周先生,我先說實話,陸陸續續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,也是叫沒奈何!這幾年運氣不好,做生意虧本,我那個小妾又好賭,輸掉不少。胡大先生現在落難,我如果有辦法,早就應該把這筆款子補上了。」

  「照此說來,你是『鐵公雞,一毛不拔』?」

  「不是,不是。」唐子韶說,「我手裡還有點古董、玉器。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,什麼時候到我那裡看看,能值多少?」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說:「現款是沒有多少,我再儘量湊。」

  「你能湊多少?」

  「一時還算不出。總要先看了那些東西,估個價,看缺多少,再想辦法。」

  原來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,編出來的一套話。周少棠玩玉器,在「茶會」上頗有名聲,聽了唐子韶的話信以為真,欣然答說:「好!你看什麼時候,我去看看。」

  「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,」唐子韶說:「小妾做的菜,很不壞。我叫她顯顯手段,請周先生來賞鑒賞鑒。」

  一聽這話,周少棠色心與食指皆動,不過不能不顧到楊書辦與馬逢時,因而說道:「你不該請我一個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馬大老爺我不便請他,我再請楊書辦。」

  楊書辦是故意躲開的,根本沒有什麼事要料理,所以發覺唐子韶與周少棠的談話已告一段落,隨即趕了出來留客。

  「便飯已經快預備好了,吃了再走。」

  「謝謝!謝謝!」唐子韶連連拱手,「我還有事,改日再來打攪。順便提一聲:今天晚上我請周少棠到捨下便飯,請你老兄作陪。」

  說成「順便提一聲」,可知根本沒有邀客的誠意,而且楊書辦也知道他們晚上還有未完的話要談,亦根本不想夾在中間。當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託,回絕了邀約。

  送走唐子韶,留下周少棠,把杯密談,周少棠將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,說了給楊書辦聽。不過,他沒有提到胡雪岩勸他去騎月如那匹瘦馬的話。這倒並非是他故障隱瞞,而是他根本還沒有作任何決定,即使見了動心,躍躍欲試,也要看看情形再說。

  「胡大先生倒真是夠氣概!」楊書辦說:「今日之下,他還顧念著老交情!照他這樣厚道來看,將來只怕還有翻身的日子。」

  「難!他的靠山已經不中用,他本人呢,銳氣也倒了,哪裡還有翻身的日子?」周少棠略停一下說:「閒話少說,言歸正傳,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出來?」

  「請你作主。」

  周少棠由於對月如存著企圖,便留了個可以伸縮的餘地,「多則一半,少則兩三萬。」他說,「我們三一三十一。」

  ※※※

 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,只要到公濟典後面一條巷子問一聲「唐朝奉住哪裡?」自會有人指點給他看。

  是唐子韶親自應的門,一見面便說:「今天很冷,請樓上坐。」

  樓上升了火盆,板壁縫隙上新糊了白紙條,外面雖然風大,裡頭卻是溫暖如春,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,依主人的建議脫了下來,只穿一件直貢呢夾襖就很舒服了。

  「周先生,要不要『香一筒』?」唐子韶指著煙盤說。

  「你自己來。」周少棠說:「我沒有癮,不過喜歡躺煙盤。」

  「那就來靠一靠。」

  唐子韶令丫頭點了煙燈,然後去捧出一隻大錦盒來,放在煙盤下方說道:「周先生,你先看幾樣玉器。」

  兩人相對躺了下來,唐子韶抽大煙,周少棠便打開錦盒,鑒賞玉器,那錦盒是做了隔板的,每一層上面三塊漢玉,每一塊的尺寸大致相仿,一寸多長,六七分寬,上面刻的篆字,周少棠只認得最後四個字。

  「這是『剛卯』。」周少棠指著最後四個字說:「一定有這四個字:『莫我敢當』。」

  「喔,」唐子韶故意問說:「剛卯作啥用場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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