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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原來胡雪巖近年來做絲生意,已經超出在商言商的範圍,而是為了維護江浙養繭人家,幾百萬人的生計,跟洋商鬥法;就跟打仗一樣,論虛實,講攻守,洋商聯合在一起,實力充足,千方百計進攻,胡雪巖孤軍應戰,唯有苦撐待變。這情形就跟圍城一樣,洋商大軍壓境,吃虧是勞師遠征,利於速戰;被圍的胡雪巖,利於以逸待勞,只要內部安定,能夠堅守,等圍城的敵軍,師老無功,軍心渙散而撤退時,開城追擊,可以大獲全勝。

  但自上海阜康的風潮一起,就好比城內生變,但兵不厭詐,如果出之以鎮靜,對方摸不透他的虛實,仍有化險為夷的希望。這就是胡雪巖照樣維持場面,而且亦決不鬆口打算拋售存貨的道理。

  「一鬆口就是投降,一投降就聽人擺佈了。九百萬的貨色,說不定只能打個倒八折。」

  「雪巖,我沒有聽懂。」德馨插嘴問道:「什麼叫『倒八折』?」

  「倒八折就是只剩兩成,九百萬的貨色,只值一百八十萬。洋商等的就是這一天。曉翁,且不說生意盈虧,光是這口氣我就咽不下。不過,」胡雪巖的眼角潤濕了,「看樣子怕非走到這一步不可了!」

  德馨不但從未見胡雪巖掉過眼淚,聽都未曾聽說過,因此心裏亦覺淒淒惻惻的,非常難過,只是無言相慰。

  「像我這種情形,在外國,譬如美國、英國,甚至於日本,公家一定會出面來維持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我心裏在想,我吃虧無所謂,只要便宜不落外方,假如朝廷能出四百五十萬銀子,我全部貨色打對折賣掉,或者朝廷有句話,胡某人的公私虧欠,一概歸公家來料理,我把我的生意全部交出來,亦都認了。無奈——,唉!」他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了。

  「這倒不失為一個光明磊落、快刀斬亂麻的辦法!」德馨很興奮地說:「何不請左爵相出面代奏?」

  「沒有用!」胡雪巖搖搖頭:「朝廷現在籌兵費要緊,何況閻大人管戶部,他這把算盤精得很,一定不贊成。」「閻大人」指協辦大學士閻敬銘,以善於理財聞名,而他的理財之道是「量入為出、省吃儉用」八個字,對胡雪巖富埒ㄌㄜˋ王侯的生活起居,一向持有極深的成見,決不肯在此時加以援手的。

  「那麼,」德馨有些困惑了,「你不想請左爵相出面幫你的忙,你去看他幹嗎?」

  「也不是我不想請他出面,不過,我覺得沒有用,當然,我要看他的意思。曉翁,你曉得的,左大人是我的靠山,這座靠山不能倒。」接著胡雪巖談起烏先生拆那個「嶽」字的說法。

  不道德馨亦深好此道,立即問說:「烏先生在不在?」

  「不知道走了沒有?」

  胡雪巖起身想找螺螄太太去問,她已聽見他們的話,自己走了進來說:「烏先生今天在這裏,就不知道睡了沒有?」

  「你叫人去看看。」

  「如果睡了,就算了。」德馨接口:「深夜驚動,於心不安。」

  其實這是暗示,即便睡了,也要驚動他起身。官做大了,說話都是這樣子的;螺螄太太識得這個竅門,口中答應著,出來以後卻悄悄囑咐阿雲,傳話到客房,不論烏先生睡了沒有,請他馬上來一趟。

  ▼第六章 探驪得珠

  烏先生卻還未睡,所以一請就到,他是第一次見德馨,在胡雪巖引見以後,少不得有一番客套,德馨又恭維他測字測得妙,接下來便要向他「請教」了。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!雕蟲小技,不登大雅。」烏先生問:「不知道德大人想問什麼?」

  「我在謀一件事,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沒有?想請烏先生費心替我卜一下。」

  「是!請報一個字。」

  德馨略想一想說:「就是謀字吧。」

  一旁有現成的筆硯,烏先生坐下來取張紙,提筆將「謀」字拆寫成「言」、「某」兩字,然後擱筆思考。

  這時德馨與胡雪巖亦都走了過來,手捧水煙袋,靜靜地站在桌旁觀看。

  「德大人所謀的這件事,要託人進『言』,這個人心目中已經有了,沒有說出來,那就是個『某』。」烏先生笑道:「不瞞德大人說,我拆字是『三腳貓』,也不會江湖訣,不過就字論字,如果說對了,一路拆下去,或許談言微中,亦未可知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德馨很客氣地:「高明之至。」

  「那麼,請問德大人,我剛才一開頭說對了沒有?不對,重新來,請德大人不要客氣,一定要說實話。」

  「是的,我一定說實話,你老兄一開頭就探驪得珠了。」

  烏先生定睛細看一看他的臉色,直待確定了他是說的實話,方始欣慰地又說:「僥倖,僥倖。」然後拈起筆來說道:「人言為信,這個人立在言字旁邊,意思是進言的人要釘在旁邊,才會有作用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德馨不斷點頭,而且不斷眨眼,似乎一面聽,一面在體味。

  「現在看這個某字,加女為媒,中間牽線的要個女人——」

  「請教烏先生,這個牽線的女人,牽到哪一面?」

  「問得好!」烏先生指著「信」字說,「這裏有兩個人,一個進言,一個納言,牽線是牽到進言的人身上。」

  「意思是,這個為媒的女子,不是立在言子旁邊的那個人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德馨又問:「再要請教,我謀的這件事,什麼時候著手?會不會成功,能夠成功,是在什麼時候?」

  「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這個木字了。」

  烏先生將「某」下之「木」塗掉,成了「甘」、「言」二字,這就不必他解釋了,德馨便知道他所託的「某」人,滿口答應,其實只是飴人的「甘言」。

  因此,他問:「要怎麼樣才會失掉這個木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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