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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補州縣官不敢怠慢,第二天一大早,都備好了「手本」,齊集在撫院官廳待命。這天逢「衙參」之期,劉秉璋接見藩、臬二司及鹽道、巡道、首府、首縣──杭州知府及錢塘知縣,一直到午牌時分,才輪到道班候補州縣官進見,在座的還有德馨。

  知縣見巡撫照例是有座位的,但人數太多,沒有那麼多椅子,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幾張長條凳來,二十九位「大老爺」,挨挨擠擠地坐了下來,卻還有兩個人無處容身,一個賭氣,退到廊下去聽消息,一個做官善於巴結,看劉秉璋因為他還沒有安頓好,不便開口,覺得讓「憲台」久候,不好意思,便蹲了下來,臀部臨空,雙手按膝,彷佛已經落座似地。

  「今邀各位老哥來,有個差使要請各位分頭去辦。」劉秉璋說:「各位想必都已經從『申報』上看到了,胡觀察的阜康銀號倒閉,市面大受影響。阜康的存款之中,官款很多,不能沒有著落。胡觀察自願拿他所開設的二十九家當鋪,請我查封,備抵官款。現在就要請各位老哥,每人查封一家。」

  此言一出,無不詫異,卻不敢發問,只有剛才虛蹲著的那人,因為雙腿酸得無法忍受,正好裝作發言,站起來舒舒筋骨。

  「回大人的話,這種差使,從來沒有人當過,卑職不知道怎麼樣個當法?」

  「喔,」劉秉璋看了他一眼問道:「老哥貴姓?」

  「卑職姓馬。」

  「他叫馬逢時,陝西人,剛到省不久。」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。

  劉秉璋點點頭說:「馬大哥的話不錯,這種差使,我也是頭一回遇到,不過,人不是生而知之的。各位莫非沒有想到過,將來退歸林下,也許會設典當謀生?收典當跟開典當是一樣的,不外驗資、查帳而已。」

  「再要請示。」馬逢時又問:「驗資、查帳以後,是不是封門。」

  「不是,不是。驗資、查帳,如果毫無弊病,責成典當管事,照舊經營。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結,承認該典有多少資本,就可以交差了。」

  原來名為查封,其實是查而不封。接下來便由德馨主持抽籤,馬逢時抽到的,恰好是作為總號的公濟典。

  其時已在午後未末申初,當天查封,時間已不許可。馬逢時領了公事回頭,一個人坐著發楞,心裡在想典當裡又是帳目,又是「當頭」,帳目則是那筆龍飛鳳舞之字,比張旭、懷素的草書還要難識,「當頭」則包羅萬象,無所不有,自己一個人赤手空拳,如何盤查封存?而況公濟典既然是總號,規模一定很大,倘或照顧不過來,查封之際出現了虛冒走漏等等情事,責任非輕。

  轉念到此,愁眉不展,馬太太不免困惑,一早興匆匆上院,說有差使,看起來今年這個年是可以過得去了。不道一回來是這等神氣,豈不可怪?

  這一來,少不得動問緣由,馬逢時歎口氣說:「派了個從來沒有幹過的差使,去查封胡財神的公濟典。光是查帳驗資,典當仍舊照常開門。你想,我連算盤都不會打,這個差使怎麼頂得下來。」

  「馬太太的想法不同,「到浙江來候補,只派過一個解餉的差使,靠當當過日子,朝奉的臉真難看。」她興高采烈地說:「想不到你會派這個差使,讓我也出口氣。」

  馬逢時破顏一笑,「真正婦人之見。他說:「這個差使『好處』沒有,倒楣有份。」

  「怎麼會倒楣?」

  「查帳,驗資!如果我們動了手腳,將來責任都在我頭上,吃不了,兜著走呢!」

  「我不懂你說的什麼?」馬太太想了一下說:「你何不去請教請教楊大哥?」

  這倒提醒了馬逢時。原來這「楊大哥」是仁和縣禮房的書辦,住得不遠,馬逢時夫婦為人都很隨和,並不看輕他的身分,平時「楊大哥、楊大哥」叫得很親熱。楊書辦受寵若驚,也很照應馬逢時,每年學台院試放榜,是他最忙的時候,有些土財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,請客開賀,總希望來幾位有功名的貴客,壯壯門面,於是楊書辦就會來通知馬逢時,穿上官服,去當賀客,酒足飯飽,主人家還有一個紅包,最少也有二兩銀子。一年像這樣的機會總有七、八次,在馬逢時也算受惠不淺了。

  因此,聽了馬太太的話,愁顏一展,喚他的兒子去請「楊伯伯」。楊書辦這天正好沒有應酬,一請就到,動問何事?

  「我有個差使,不知道怎麼辦?還是內人有主意,說要請教楊大哥。」

  「喔,馬大老爺,」楊書辦倒是按規矩來稱呼:「是啥差使?」

  「查封當鋪。」

  楊書辦一愣,旋即笑道:「恭喜,恭喜!馬大老爺,你好過個肥年了。」

  此言一出,馬逢時的表情,頓時不同,又驚又喜地問:「楊大哥,你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我先請問,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的當鋪?」

  「是啊!」

  「哪一家?」

  「公濟。」

  「嘿!那馬大老爺,你這個年過得越發肥了。」

  馬逢時心裡越喜,但也越困感,搔搔頭問:「我,我是看得到,吃不下。」

  「這話怎麼說?」楊書辦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,「喔,馬大老爺,你是說,不曉得怎麼樣下手,是不是?」

  「不錯。」馬逢時緊接著說:「要肥大家肥。楊大哥,你是諸葛亮,我是劉先生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等我想想,有個朋友,一定幫得上忙──」

  「楊大哥,你這位令友,今天找得找不到?你要知道,明天一早就要動手。」

  楊書辦想起一個朋友,便是周少棠。從他的阜康門前「登臺說法」,為胡雪岩解圍以後,名氣大為響亮,馬逢時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,很樂意向他請教,但怕時間上來不及,因為查紂一事,次日上午便須見諸行動。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!」楊書辦看一看天色說:「這時候去正好,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。」

  大井巷在城隍山腳下,有口極大的甜水井,井的對面,就是隆和酒店,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裡喝酒,即令有飯局,也一定先到隆和打個照面,所以這時候去了,即令他不在,也會知道他的行蹤。

  當下安步當車,走到隆和,其時華燈初上,隆和正在上市。吃「櫃檯酒」的販夫走卒,各倚著櫃檯,人各一碗,悠閒自在,其中識得楊書辦的人很不少,紛紛招呼。楊書辦一面答應,一面往裡走──裡面是一座敞廳,擺了十幾張方桌,已上了七成座,楊書辦站定看了一下,沒有發現周少棠,便拉一個夥計問訊。

  「周先生來過走了。不過,停一停還要來。」夥計問道:「你老是等他,還是留話?」

  「我等他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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