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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劉秉璋原以為德馨的所謂「自作處置」,是勸胡雪岩自裁,聽了德馨的話,才知道自己誤會了,也放心了。

  「好!你者哥多費心。」劉秉璋問:「什麼時候可以聽回音。」

  「總得明兒上午。」

  當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岩,一見哽咽,居然擠出一副急淚,這就盡在不言中了。胡雪岩卻很但然,說一聲:「曉翁,說我看不破,不對,說我方寸不亂,也不對。一切都請曉翁指點。」

  於是德馨道明來意,胡雪岩一諾無辭。但提出一個要求,要給他兩天的時間,理由是他要處分家務。

  德馨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我跟劉中丞去力爭,大不了賠上一頂紗帽,也要把你這兩天爭了來。但望兩天以後,能把所有帳目都交了給他。」

  「一言為定。」

  等德馨一走,胡雪岩與螺螄太太關緊了房門,整整談了一夜。第二天分頭採取了幾項行動,首先是發密電給漢口、鎮江、福州、長沙、武昌各地的阜康,即日閉歇清理,其次是托古應春趕緊回上海,覓洋商議價出售存絲,第三是集中一批現銀,將少數至親好友的存款付訖,再是檢點一批首飾、古玩,約略估價,抵償德馨經手的一批存款。當然,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是,開列財產目錄。

  密密地忙到半夜,方始告一段落,胡雪岩累不可當,喝一杯人參浸泡的葡萄酒,正待上床時,德馨派專人送來一封信,信中寫的是:「給事中鄧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鉅款,以濟要需,另附一片,抄請察覺。」所附的抄件是:「另片奏:聞阜康銀號關閉,協部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,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余萬之多,請旨查明確數,究所從來,等語,著順天府確查具奏。」

  這封信及抄件,不是個好消息,但胡雪岩亦想不出對他還有什麼更不利之處,因而丟開了睡覺。

  一覺醒來,頭腦清醒,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傳來的消息,同時也想到了文煜──他是滿洲正藍旗人,與恭王是姻親,早在咸豐十一年就署理過直隸總督,但發財卻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將軍以後的事。

  原來清兵入關,雖代明而得天下,但南明亡後,浙東有魯王,西南有永曆帝,海外有鄭成功,此外還有異姓封王的「三藩」,手握重兵,亦可能成為心腹之患,因而在各省衝要樞紐之地,派遣旗營駐防,藉以防備漢人反清複明。統率駐防旗營的長官,名為「將軍」,上加地名,駐西安即名之為西安將軍,駐杭州即名之為杭州將軍。

  各地將軍的權責不一,因地因時制宜,福建因為先有鄭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師,後有耿精忠回應吳三桂造反,是用兵的要地,所以福州將軍權柄特重,他處將軍,只管旗營,只有福州將軍兼管「綠營」,此外還有一項差使,兼管閩海關。起初只是為了盤查海船,以防偷渡或私運軍械,到後來卻成了一個專門收稅的利藪ㄙㄡˇ,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後,海禁大開,英、法、美、日各國商人都在福州設有洋行,閩海關的稅收大增,兼管海關亦就成了有名的美差。

  文煜從同治七年當福州將軍,十年兼署閩浙總督,直至光緒三年內調,前後在福州九年,宦囊豐盈,都存在阜康銀號。及至是京以後,先後充任崇文門正監督、內務府總管大臣,亦都是可以搞錢的差使,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,總數不下百萬之多,是胡雪岩最大的一個主顧。

  這個主顧的存款,要查他的來源如何?雖與胡雪岩無關,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閉更成了大新聞,對他大為不利。但這亦是無可奈何之事,胡雪岩只有丟開它,細想全盤帳目交出以後的情形。

  帳都交了,清理亦無從清理起。不是嗎?胡雪岩這樣轉著念頭,突然精神一振,不可思議地、竟有一種無債一身輕之感。

  這道理是很明白的,交出全部帳目,等於交出全部財務,當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債務,清理是公家的責任,當然,這在良心上還是有虧欠的,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。

  不過,胡雪岩還存著萬一之想,那就是存在上海、天津的大批絲貨,能夠找到一條出路。來償還全部債務;這件事,雖托了古應春,但他的號召力不夠,必得自己到上海,在古應春協助之下,才有希望。照這個想法來說,他交出全部帳目,債務由公家來替他抵擋一陣,等於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,得以全力在絲貨上作一番掙扎。

  這樣一想,他的多日來的憂煩與萎靡,消失了一半,趿著鞋,悄悄到房裡去找螺螄太太。

  她也忙了半夜,入睡不過一個多時辰。胡雪岩揭開皮帳子,一股暖香,直撲鼻觀,螺螄太太鼻息微微,睡得正酣,胡雪岩不忍驚醒她,輕輕揭開絲棉被,側身睡下,不道驚醒了螺螄太大,一翻身朝裡,口中說道:「你真是不曉得死活,這裡候還有心思來纏我。」

  胡雪岩知道她誤會了,忍不住好笑,而且心境不同,也比較有興來開玩笑了,便扳著螺螄太太的依舊圓潤溫軟的肩頭說:「這就叫黃蓮樹底下彈琴,苦中作樂。」

  「去!去!哪個同你作樂?」話雖如此,身子卻回過來了,而且握住了胡雪岩的手。

  「我剛剛想了一想。」胡雪岩開始談正事,「我見了劉中丞,請他替我一肩擔待。我正好脫身到上海去想辦法。你看我這個盤算怎麼樣?」

  聽得這話螺螄太太睜開雙眼,坐起身來,順手將裡床的一件皮襖披在身上,抱著雙膝,細細恩量。

  「他肯不肯替你擔待呢?」

  「不肯也要肯。」胡雪岩說:「交帳就是交產,原封不動捧出去,請他看了辦。」

  「你說交產?」螺螄太太問:「我們連安身之處都沒有了。」

  「那當然不是。」胡雪岩說:「我跟你來商量的,就是要弄個界限出來。」

  「這個界限在哪裡?」

  「在──」胡雪岩說:「在看這樣東西,是不是居家過日子少不了的,如果是,可以留下來,不然就是財產,要開帳,要交出去。」

  「這哪裡有一定的界限,有的人情茶淡飯,吃得蠻好,有的沒有肉吃不下飯。你說,怎麼來分?」

  「當然這裡的伸縮性,也蠻大的。」

  螺螄太太沉吟不語。她原來總以為只是胡雪岩的事業要交出去,私財除了金塊、金條、金葉子以及現銀以外,其它都能不動。照現在看,跟抄家也差不多了。

  一想到「抄家」,心裡發酸,不過她也是剛強明達一路人,仍能強忍住眼淚想正經。只是想來想去,想不出一個頭緒來,因為細軟擺飾、動用傢俱、一切日常什物,誠如胡雪岩所說的伸縮性很大,似乎每一樣東西都必須評估一番,才能區分。

  「這樣一片家業,哪裡是即時之刻,開得出帳目來的?」螺螄太太說:「我看只有兩個辦法,一是同劉撫台聲明,私財的帳目太瑣碎,一時沒法子開得周全,一個是只開大數,自己估個價,譬如說紅木傢俱幾堂,大毛皮統子多少件,每一項下麵估個總數。」

  「我看照第二個辦法比較好。」

  「不過,估價也很難,譬如說我們的住身房子,你倒估估看。」

  「這只有把造價開上去。數目也好看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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