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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「是,是!」德馨很客氣地:「高明之至。」

  「那麼,請問德大人,我剛才一開頭說對了沒有?不對,重新來,請德大人不要客氣,一定要說實話。」

  「是的,我一定說實話,你老兄一開頭就探驪得珠了。」

  烏先生定睛細看一看他的臉色,直待確定了他是說的實話,方始欣慰地又說:「僥倖,僥倖。」燃後拈起筆來說道:「人言為信,這個人立在言字旁邊,意思是進言的人要釘在旁邊,才會有作用。」

  「嗯,嗯!」德馨不斷點頭,而且不斷眨眼,似乎一面聽,一面在體味。

  「現在看這個某字,加女為媒,中間牽線的要個女人──」

  「請教烏先生,這個牽線的女人,牽到哪一面?」

  「問得好!」烏先生指著「信」字說,「這裡有兩個人,一個進言,一個納言,牽線是牽到進言的人身上。」

  「意思是,這個為媒的女子,不是立在言子旁邊的那個人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德馨又問:「再要請教,我謀的這件事,什麼時候著手?會不會成功,能夠成功,是在什麼時候?」

  「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這個木字了。」

  烏先生將「某」下之「木」塗掉,成了「甘」、「言」二字,這就不必他解釋了,德馨便知道他所托的「某」人,滿口答應,其實只是飴人的「甘言」。

  因此,他問:「要怎麼樣才會失掉這個木字?」

  「金克木。」烏先生答說:「如果這件是在七、八月裡著手,已經不行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七月申月,八月酉ㄧㄡˇ月,都是金。」

  「現在十一月,」胡雪岩插嘴:「十一月是不是子月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胡雪岩略通五行生克之理,便向德馨說道:「子是水,水生木,曉翁,你趕快進行。」

  「萬萬來不及。」德馨說道:「今天十一月十六日,只半個月不到,哪來得及?」

  「而且水固生木,到下個月是醜月,醜為土,木克土不利。」烏先生接下來說:「最好開年正月裡著手,正月寅,二月卯,都是木,三月裡有個頓挫,不過到四、五月裡就好了,四月巳,五月午都是火──」

  「木生火。」胡雪岩接口,「大功告成。」

  「正是這話。」烏先生同意。

  「高明,高明!真是心悅誠服。」德馨滿面笑容將水煙袋放下,「這得送潤筆,不送就不靈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掀開「臥龍袋」,裡面束著一條藍綢汗巾作腰帶,旗人在這條帶子上的小零碎很多,他俯首看了一下,解下一個玉錢,雙手遞了過去。

  「不成敬意,留著玩。」

  烏先生接過來一看,倒是純淨無暇的一塊羊脂白玉,上鐫「乾隆通寶」四字,制得頗為精緻,雖不甚值錢,但確是很好的一樣玩物,便連連拱手,口說:「謝謝,謝謝!」

  「這個不算,等明年夏天我謀的事成功了,再好好表一表謝意。」

  等烏先生告辭退出,胡雪岩雖然自己心事重重,但為了表示關懷好朋友,仍舊興致盎然地動問,德馨所謀何事?

  「還不是想獨當一面。我走的是寶中堂的路子,托他令弟進言。」德馨又說:「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邊來玩,我順便請他逛富春江,約你作陪,你有事不能去。你還記得這回事不?」

  「嗯嗯。我記得。」胡雪岩問說:「逛富春江的時候,你就跟他談過了?」

  「不!那時候我剛升藩司不久,不能作此非分之想。」德馨說道:「我們這位寶二爺看中了一個江山船上的船娘,向我示意,想藏諸金屋,而且言外之意,自備身價銀子,不必我花費分文。不過,我剛剛到任,怎麼能拉這種馬,所以裝糊塗沒有答腔。最近,他跟我通信,還沒有忘記這段舊情,而那個船娘,只想擇人而事,我已經派人跟她娘老子談過,只要兩千兩銀子,寶二爺即可如願。我一直還在猶豫,今晚上聽烏先生這一談,吾志已決。」

  這樣去謀方面大員,胡雪岩心裡不免菲薄,而且他覺得德馨的路子亦沒有走對。既然是朋友,不能不提出忠告。

  「曉翁,」他問:「寶中堂跟他老的情形,你清楚不清楚?」

  「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寶中堂見了他很頭痛,進言只怕不見得有效。」

  「不然。」德馨答說:「我跟他們昆仲是世交,他家的情形我知道。寶中堂對他這位令弟,一籌莫展,唯有安撫,寶二爺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嚕嗦,寶中堂為了躲麻煩,只有聽他老弟的話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胡雪岩只好付之一笑,不過想起一件事,帶笑警告著說:「曉翁,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,讓都老爺曉得了,參上一本,又出江山船的新聞,划不來。」

  所謂「又出江山船的新聞」,是因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過一件新聞,「翰林四諫」之一的寶廷,放了福建的主考,來去經由杭州,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閩,歸途中納江山船的一個船娘為妾,言官打算搏擊,寶廷見機,上奏自劾,因而落職。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銘,做了一首詩詠其事,其中有一聯極其工整:「宗室八旗名士草,江山九姓美人麻。」寶廷是宗室,也是名士,但加一「草」字,自是譏刺。下句則別有典故,據說江山船上的船戶,共有九姓,皆為元末陳友諒的部將之後,朱元璋得了天下,為懲罰此輩,不准他們上岸居住,只能討水上生涯。而寶廷所眷的船娘,是個俗語所說的「白麻子」,只以寶廷近視,咫尺之外,不辨人物,竟未發覺,所以李慈銘有「美人麻」的諧謔。這兩句詩,亦就因此燴炙人口,騰為笑柄。

  德馨當然也知道這個故事,想起言官的氣焰,不免心驚肉跳,所以口中所說「不要緊」,暗地裡卻接受了胡雪岩的警告,頗持戒心。

  ※※※※※※

  一夜之隔,情勢大變,浙江巡撫劉秉漳接到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密電,說有直隸水災賑款六十萬兩銀子,存在阜康福,被倒無著,電請劉秉漳查封胡雪岩所設的典當,備抵公款。於是劉秉璋即時將德馨請了去,以電報相示,問他有何意見?

  德馨已估量到會有這種惡劣的情況出現,老早亦想好了最後的辦法,「司裡的愚見,總以不影響市面為主。」他說,「如果雷厲風行,絲毫不留情面,刺激民心,總非地方之福,至於胡雪岩本人,氣概倒還光明磊落,我看不如我去勸一勸他,要他自作處置。」

  「何以謂之自作處置?」

  「讓他自已把財產目錄,公私虧欠帳目開出來,捧交大人,請大人替他作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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