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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五


  接下來,胡雪岩請了專辦筆墨的楊師爺來,口述大意,請他即刻草擬致徐用儀的電報稿,又找總管去預備次日動身的坐船。交代了這些雜務,他開始跟古應春及烏先生商議,如何來倚仗左宗棠這座靠山,來化險為夷。

  「光是左大人幫忙還不夠,要請左大人出面邀出一個人來,一起幫忙,事情就不要緊了。不過,」古應春皺著眉說:「只怕左大人不肯向這個人低頭。」

  聽到這一句,胡雪岩與烏先生都明白了,這個人指的是李鴻章。如果兩江、直隸,南北洋兩大臣肯聯手來支援胡雪岩,公家存款可以不動,私人存款的大戶,都是當朝顯宦,看他們兩人的面子,亦不好意思逼提,那在胡雪岩就沒有什麼好為難的了。

  「這是死中求活的一著。」烏先生說:「無論如何要請左大人委屈一回。大先生,這步棋實在要早走。」

  「說實話!」胡雪岩懊喪地敲自己的額頭,「前幾天腦子裡一團亂絲,除了想繃住場面以外,什麼念頭都不轉,到了繃不住的時候,已經精疲力竭,索性賴倒了,聽天由命,啥都不想。說起來,總怪我自己不好。」

  「亡羊補牢,尚未為晚。」烏先生說,「如果決定照這條路子去走,場面還是要繃住,應該切切實實打電報通知各處,無論如何要想法子維持。好比打仗一樣,哪怕只剩一兵一卒,也要守到底。」

  「說得不錯。」胡雪岩深深點頭:「烏先生就請你來擬個電報稿子。」

  烏先生義不容辭,桌上現成的文房四寶,鋪紙伸毫,一面想,一面寫,寫到一半,楊師爺來交卷了。

  楊師爺的這個稿子,措詞簡潔含蓄,但說得不夠透澈,胡雪岩表面上自然連聲道好,然後說道:「請你放在這裡,等我想一想還有什麼話應該說的。」

  也就是楊師爺剛剛退了出去,螺螄太太就回來了,帶來一個頗令人意外的資訊:「德藩台說,他要來看你。有好些話當面跟你談──」

  「你為啥不說,我去看他。」胡雪岩打斷她的話問。

  「我怎麼沒有說?我說了。德藩台硬說他自己來的好。後來蓮珠私下告訴我,你半夜裡到藩台衙門,耳目眾多,會有人說閒話。」

  聽這一說,胡雪岩暗暗心驚,同時也很難過,看樣子自己是被監視了,從今以後,一舉一動都要留神。

  「德藩台此刻在抽煙,等過足了癮就來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密碼沒有發,不過他說他另有辦法,等一下當面談。」

  「喔。」胡雪岩又問:「我要到南京去的話,你同他說了?」

  「自然說了,只怕他就是為此,要趕了來看你。」

  「好!先跟他談一談,做事就更加妥當了。」胡雪岩不避賓客,握著她的冰冷的手,憐惜他說:「這麼多袖籠,你就不肯帶一個。」

  螺螄太大的袖籠總有十幾個,紫貂、灰鼠、玄狐,叫得出名堂的珍貴皮裘她都有,搭配著皮襖的種類花式來用,可是在眼前這種情形之下,她哪裡還有心思花在服飾上?此時聽胡雪岩一說,想起這十來天眠食不安的日子,眼淚幾乎奪眶而出,趕緊轉身避了開去。

  「羅四姐,你慢走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等德藩台來了,請他在哪裡坐?」

  「在洋客廳好了。那裡比較舒服、方便。」

  「對!叫人把洋爐子生起來。」

  「曉得了。」螺螄太太答應著,下樓去預備接待賓客。

  ※※※

  洋客廳中是壁爐,壁爐前面有兩張紅絲絨的安樂椅,每張椅子旁邊一張茶几,主位這面只有一壺龍井,客位這面有酒、有果碟,還有一碟松子糖、一碟豬油棗泥麻酥,因為抽鴉片的人都愛甜食,是特為德馨所預備的。

  「這麻酥不壞!」德馨拈了一塊放在口中,咀嚼未終,伸手又去拈第二塊了。

  在外面接應待命的螺螄太太,便悄悄問阿雲:「麻酥還有多少?」

  「要多少有多少。」

  「我是說湖州送來的豬油棗泥麻酥。」

  「喔,」阿雲說道:「我去看看。」

  「對,你看有多少,都包好了,等下交給德藩台的跟班。」

  阿雲奉命而去,螺螄太太便手捧一把細瓷金煉的小茶壺,貼近板壁去聽賓主談話。

  「你要我打密電給徐小雲,不大妥當,軍機處的電報,盛杏蓀的手下沒有不照翻的,這種加減碼子的密碼,他們一看就明白了。」德馨又說:「我是打給我在京的一個朋友,讓他去告訴徐小雲,你有事托他,電報隨後就發。」

  「那麼,我是用什麼密碼呢?」

  「用我的那本。」德馨說道:「我那個朋友心思很靈,編的密碼,他們破不了的。」

  胡雪岩心想,照此一說,密碼也就不密了,因為德馨不會把密碼本借給他用,擬了稿子交出去,重重周折,經手的人一多,難免秘密洩漏,反為不妙。

  與其如此,不如乾脆跟他說明白,「曉翁,我想托徐小雲替我在那些都老爺面前燒燒香,快過年了,節敬從豐從速,請他們在家納福,不必管閒事,就是幫了我的忙。這些話,如果由曉翁來說,倒顯得比我自己說,來得冠冕些。」他問:「不曉得曉翁肯不肯幫我這個忙?」

  「有何不可?」

  「謝謝!謝謝!」胡雪岩問:「稿子是曉翁那裡擬,還是我來預備?」

  德馨此來是想定了一個宗旨的,胡雪岩的利益,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來得重要,但要顧到自己眼前的利益,至少要顧到胡雪岩將來的利益。換句話說:他可以為胡雪岩的將來做任何事,藉以換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,所以對於致電徐小雲的要求,不但一口答應,而且覺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現義氣的一個機會。

  因此,他略一沉吟後問:「你請一位筆下來得的朋友來,我告訴他這個稿子怎麼擬。」

  筆下當然是楊師爺來得,但胡雪岩認為古應春比較合適,因為德馨口述的大意,可能會有不甚妥當的話,楊師爺自然照錄不誤,古應春就一定會提出意見,請德馨重新斟酌。

  「我有個朋友古應春在這裡,曉翁不也見過的嗎?」

  「啊,他在這裡!」德馨很高興他說:「此君豈止見過!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!快請他來。」

  於是叫人將古應春請了來與德馨相見。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幹,古應春受胡雪岩之托,招待得非常周到,公事完了以後,帶他微服冶遊,消息一點不露,德馨大為滿意,而且一直認為古應春很能幹,有機會要收為己用。因此,一見之下,歡然道故,情意顯得十分殷勤。

  「我們辦正事吧!」胡雪岩找個空隙插進去說:「應春,剛才我同德藩台商量,徐小雲那裡,由德藩台出面托他,第三者的措詞,比較不受拘束。德藩台答應我了,現在要擬個稿子,請德藩台說了意思,請你大筆一揮。有啥沒有弄明白的地方,你提出來請教德藩台。」

  古應春對這一暗示,當然默喻,點一點頭說:「等我來找張紙。」

  「那裡不是筆硯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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