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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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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種在洋行發售,內地官宦人家少見,就是上海商場中,也只有講時髦的闊客才用來作袍料的「嗶嘰」,在胡家無足為奇。胡雪巖愛纖足,姬妾在平時不著裙子,春秋佳日用「嗶嘰」裁製夾襖夾褲,穩重挺括,顏色素雅,自然高貴。她常說:「做人就要像嗶嘰一樣,經得起摺磨,到哪裏都顯得有分量。」此時此地此人,想到自己常說的話,不由得淒然淚下。 幸好胡雪巖沒有注意,她背著燈取手絹擤鼻子,順便擦一擦眼睛,將揀齊了的禮物,關照阿雪用錦袱包了起來,然後親自送胡雪巖到花園的西側門。 這道門平時關閉,只有胡雪巖入夜「微行」時才開,坐的當然也不是綠呢大轎,更沒有前呼後擁的「親兵」,只有兩個貼身小跟班,前後各擎一盞燈籠,照著小轎直到藩司衙門。由於預先已有通知,德馨派了人在那裏等候。胡雪巖下了轎,一直就到簽押房。 「深夜過來打攪曉翁,實在不安。」胡雪巖話是這麼說,態度還是跟平時一樣,瀟灑自如,毫不顯得窘迫。 「來!來!躺下來。」剛起身來迎的德馨,自己先躺了下去!接過丫頭遞過來的煙槍,一口氣抽完,但卻用手勢指揮,如何招待客人。 他指揮丫頭,先替胡雪巖卸去馬褂,等他側身躺下來,丫頭便將他的雙腿抬到擱腳凳上,脫去雙樑鞋,然後取一床俄國毯子蓋在腿上,掖得嚴嚴的,溫暖無比。 「雪巖,」德馨說道:「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!」 沒頭沒腦的這一句話,說得胡雪巖唯有苦笑,「曉翁,」他說:「你不要挖苦我了。」 「不是我挖苦你。」德馨說道:「從前聽人說,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,雞鳴狗盜,到了緊要關頭,都會大顯神通。你手下有個周少棠,你就跟孟嘗君一樣了。」 周少棠大出風頭這件事,他只聽謝雲青略為提到,不知其詳,如今聽德馨如此誇獎,不由得大感興趣,便問一句:「何以見得?」好讓德馨講下去。 「我當時在場,親眼目睹,實在佩服。」德馨說道:「京裏有個丑兒叫劉趕三,隨機應變,臨時抓哏ㄍㄣˊ是有名的,可是以我看來,不及周少棠。」 接著德馨眉飛色舞地將周少棠玩弄黃八麻子於股掌之上的情形,細細形容了一遍,胡雪巖默默地聽著,心裏在想,這周少棠以後有什麼地方用得著他。 「雪巖,」德馨又說:「周少棠給你幫的忙,實在不小。把擠兌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,猶在其次,要緊的是,把你幫了鄉下養蠶人家的大忙,大大吹噓了一番。這一點很有用,而且功效已顯出來了,今兒下午劉仲帥約我去談你的事,他就提到你為了跟英國人鬥法,以至於被擠,說應該想法子維持。」 劉仲帥是指浙江巡撫劉秉璋,他跟李鴻章雖非如何融洽,但總是淮軍一系,能有此表示,自然值得珍視,所以胡雪巖不免有興奮的語氣。 「劉仲帥亦能體諒,盛情實在可感。」 「你先別高興,他還有話;能維持才維持,不能維持趁早處置,總以確保官款為第一要義。雪巖,」德馨在枕上轉臉看著胡雪巖說:「雪巖,你得給我一句話。」 這句話自然是要胡雪巖提供保證,決不至於讓他無法交代。胡雪巖想了一下說:「曉翁,我們相交不是一天,你看我是對不起人的人嗎?」 「這一層,你用不著表白。不過,雪巖,你的事業太大了,或許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。譬如,你如果對你自己的虛實,一清二楚的話,上海的阜康何至於等你一走,馬上就撐不住了?」 這番話說得胡雪巖啞口無言,以他的口才,可以辯解,但他不想那樣做,因為他覺得那樣就是不誠。 「雪巖,你亦不必難過。事已如此,只有挺直腰桿來對付。」德馨緊接著說:「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話。」 「請吩咐。」 「你心裏的想法,先要告訴我。不必多,只要一句話好了。」 這話別具意味,胡雪巖揣摩了半天,方始敢於確定,「曉翁,」他說,「如果我真的撐不下去了,我一定先同曉翁討主意。」這話的意思是一定會維護德馨的利益,不管是公、是私? 「好!咱們一言為定。現在,雪巖,你說吧,我能替你幫什麼忙?」 「不止於幫忙,」胡雪巖說:「我現在要請曉翁拿我的事,當自己的事辦。」 這話分量也很重,德馨想了一下說:「這不在話下。不過,自己的事,不能不知道吧?」 「是,我跟曉翁說一句,只要不出意外,一定可以過關。」 「雪巖,你的所謂意外是什麼?」 「凡是我抓不住的,都會出意外。」胡雪巖說:「第一個是李合肥。」說到這裏,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,「唉!原以為左大人到了兩江,是件好事,哪曉得反而壞了。」 「喔。這一層,你倒不妨談談。」 談起來很複雜,也很簡單,左宗棠一到兩江,便與李鴻章在上海的勢力發生衝突。如果左宗棠仍有當年一往無前籠罩各方的魄力,加上胡雪巖的精打細算,則兩江總督管兩江,名正言順,李鴻章一定會落下風。無奈左宗棠老境頹唐,加以在兩江素無基礎,更糟糕的是對法交涉,態度軟硬,大相徑庭,而李鴻章為了貫徹他的政策,視左宗棠為遇事掣肘、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釘,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黨羽為主要手段,這一來便將胡雪巖看作保護左宗棠的盾牌,集矢其上了。 「我明白了。」德馨說道:「冤家宜解不宜結,李合肥那方面要設法去打個照呼。這一層,我可以托劉仲帥。」 「這就重重拜託了。」胡雪巖問:「劉仲帥那裏,我是不是應該去見一見?」 「等明天『上院』見了他再說。」德馨又說:「你倒想一想,李合肥如果要跟你過不去,會用什麼手段?」 「別的我都不在乎,」胡雪巖說:「最怕他來提北洋屬下各衙門的官款,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當,那一來就要逼倒我了。」 「封典當,影響平民生計,果然如此,我可以說話。」 「正要曉翁仗義執言。不過後說不如先說,尤其要早說。」 「好!我明天就跟劉仲帥去談。」 「能不能請劉仲帥出面,打幾個電報出去,就說阜康根基穩固,請各處勿為謠言所惑,官款暫且不提,免得逼倒了阜康。」 「說當然可以說。不過,劉仲帥一定會問:是不是能保證將來各處的官款,分文不少?」德馨又加一句:「如果沒有這一層保證,劉仲帥不肯發這樣子的電報。」 胡雪巖默然半晌,方始答說:「如果我有這樣的把握,也就根本不必請劉仲帥發電報了。」 這下是德馨默然。一直等將煙癮過足,方又開口:「雪巖,至少本省大小衙門存在阜康的官款,我有把握,在一個月之內不會提。」 「只要一個月之內,官款不動,就不要緊了。」胡雪巖說:「我在天津的絲,可以找到戶頭,一脫手,頭寸馬上就鬆了。」 「上海呢?」德馨問道:「你在上海不也有許多絲囤在那裏嗎?」 「上海的不能動!洋人本來就在殺我的價錢,現在看我急需周轉,更看得我的絲不值錢。曉翁,錢財身外之物,我不肯輸這口氣,尤其是輸給洋人,更加不服。」 「唉!」德馨嘆口氣,「大家都要像你這樣子爭氣,中國就好了。」 正在談著,閃出一個梳長辮子的丫頭,帶著老媽子來擺桌子,預備吃消夜。胡雪巖本想告辭,轉念又想,應該不改常度:有幾次夜間來訪,到了時候總是吃消夜,這天也應該照常才是。 「姨太太呢?」德馨問說,「說我請她。」 「馬上出來。」 原來蓮珠是不避胡雪巖的,這天原要出來周旋,一則慰問,再則道謝。 及至胡雪巖剛剛落座,聽得簾鉤微響,扭頭看時,蓮珠出現在房門口,她穿的是件旗袍,不過自己改良過了,袖子並不太寬,腰身亦比較小,由於她身材頎長,而且生長北方,穿慣了旗裝,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繡花手帕,一搖三擺地走了來,一點都看不出她是漢人。 「二太太!」胡雪巖趕緊站起來招呼。 「請坐,請坐!」蓮珠擺一擺手說:「胡大先生,多謝你送的東西,太破費了。」 「小意思,小意思。」胡雪巖說:「初五那天,二太太你要早點來。」 「胡大先生,你不用關照,我擾府上的喜酒,不止一頓,四姐請我去陪客,一前一後,起碼擾你三頓。」 原來杭州是南宋故都,婚喪喜慶,有許多繁文褥節,富家大族辦喜事,請親友執事,前期宴請,名為「請將」,事後款待,稱為「謝將」。蓮珠是螺螄太太特為邀來陪官眷的「支賓」。 「雪巖!」德馨問道:「喜事一切照常?」 胡雪巖尚未答話,蓮珠先開口了,「自然照常。」她說:「這還用得著問?」 「你看!」德馨為姨太太所搶白,臉上有點掛不住,指著蓮珠,自嘲地向胡雪巖說:「管得越嚴了,連多說句話都不得。」 「只怕沒有人管。」胡雪巖答說:「有人管是好事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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