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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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還沒有秉告她老人家。」 「好!關照中門上,先不要說。」 「我曉得。不會的。」胡家的中門,彷彿大內的乾清門一般,禁制特嚴,真個外言不入,螺螄太太早已關照過了,大可放心。 到得螺螄太太那裏,阿雲捧來一碗燕窩湯,一籠現蒸的雞蛋糕,另外是現沏的龍井茶,預備齊全,隨即下樓,這是螺螄太太早就關照好了的。阿雲就守在樓梯口,不准任何人上樓。 「事情要緊不要緊?」胡太太首先開口。 「說要緊就要緊,說不要緊就不要緊。」胡雪巖說:「如今是頂石臼做戲,能把戲做完,大不了落個吃力不討好,沒有啥要緊,這齣做不下去,石臼砸下來,非死即傷。」 「那麼這齣戲要怎樣做呢?」螺螄太太問說。 「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們頭上頂了一個石臼,那就不要緊了。」 「我也是這樣關照大家,一切照常,喜事該怎麼辦,還是該怎麼辦。不過,場面可以拿銅錢擺出來的,只怕笑臉擺不出來。」 「難就難在這裏。不過,」胡雪巖加重了語氣說:「再難也要做到,場面無論如何要好好兒把它繃起來,不管你們用啥法子。」 胡太太與螺螄太太相互看了一眼,都將這兩句話好好地想了一下,各有會心,不斷點頭。 「外頭的事情有我。」胡雪巖問說:「德曉峰怎麼樣?」 「總算不錯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蓮珠一下午都在我這裏,她說: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。」 「晚上,恐怕不方便。」 「晚上才好細談。」 「好,我等一下就去。」 胡雪巖有些躊躇,因為這時候最要緊的事,並不是去看德馨,第一件是要發電報到各處,第二件是要召集幾個重要的助手,商量應變之計。這兩件事非但耽誤不得,而且頗費功夫,實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。 「有應春在這裏就好了。」胡雪巖嘆口氣,頹然倒在一張安樂椅,頭軟軟地垂了下來。 螺螄太太大吃一驚,「老爺!老爺!」她走上前去,半跪著搖撼著他雙肩說:「你要撐起來!不管怎麼樣要撐牢!」 胡雪巖沒有作聲,一把抱住她,將頭埋在她肩項之間,「羅四姐,」他說,「怕要害你受苦了,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難?」 「怎麼不肯?我同你共過富貴,當然要同你共患難。」說著,螺螄太太眼淚掉了下來,落在胡雪巖手背上。 「你不要哭!你剛才勸我,現在我也要勸你。外面我撐,裏面你撐。」 「好!」螺螄太太抹抹眼淚,很快地答應。 「你比我難。」胡雪巖說:「第一,老太太那裏要瞞住,第二,親親眷眷,還有底下人,都要照應到,第三,這樁喜事仍舊要辦得風風光光。」 螺螄太太心想第一樁還好辦,到底只有一個人,第二樁就很吃力了,第三樁更難,不管怎麼風光,賀客要談煞風景的事,莫非去掩住他們的嘴? 正這樣轉著念頭,胡雪巖又開口了,「羅四姐,」他說:「你答應得落,答應不落?如果答應不落,我——」 等了一會不聽他說下去,螺螄太太不由得要問:「你怎麼樣?」 「你撐不落,我就撐牢了,也沒有意思。」 「那麼,怎麼樣呢?」 「索性倒下來算了。」 「瞎說八道!」螺螄太太跳了起來,大聲說道,「胡大先生,你不要讓我看不起你!」 胡雪巖原是激勵她的意思,想不到同時也受了她的激勵,頓時精神百倍地站起身來說:「好!我馬上去看德曉峰。」 「這才是。」螺螄太太關照:「千萬不要忘記謝謝蓮珠。」 「我曉得。」 「還有,你每一趟外路回來去看德藩台,從來沒有空手的,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。」 這下提醒胡雪巖,「我的行李在哪裏?」他說:「其中有一隻外國貨的皮箱,裏頭新鮮花樣很多。」 「等我來問阿雲。」 原來胡雪巖每次遠行,都是螺螄太太為他收拾行李,同樣地,胡雪巖一回來,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這裏,所以要問阿雲。 「有的。等我去提了來。」 那隻皮箱甚重,是兩個丫頭抬上來的,箱子上裝了暗鎖,要對準號碼,才能打開;急切間,胡雪巖想不起什麼號碼,怎麼轉也轉不開,又煩又急,弄得滿頭大汗。 「等我來!」螺螄太太順手撿起一把大剪刀,朝鎖具的縫隙中插了下去,然後交代阿雲:「你用力往後扳。」 阿雲是大腳,近尺蓮船抵住了皮箱,雙手用足了勁往後一扳,鎖是被撬開了,卻以用力過度,仰天摔了一交。 「對!」胡雪巖若有所悟地自語:「快刀斬亂麻!」 一面說,一面將皮紙包著的大包小包取了出來,堆在桌上,皮箱下面鋪平了的,是舶來品的衣料。 「這個是預備送德曉峰的。」胡雪巖將一個小紙包遞給螺螄太太,又加了一句:「小心打碎。」 打開來一看,是個乾隆年間燒料的鼻煙壺,配上祖母綠的蓋子。螺螄太太這幾年見識得多,知道名貴,「不過,」她說:「一樣好像太少了。」 「那就再配一隻錶。」 這只表用極講究的皮盒子盛著,打開來一看,上面是一張寫著洋文的羊皮紙,揭開來,是個毫不起眼的銀錶。 「這只錶——」 「這只錶,你不要看不起它,來頭很大,是法國皇帝拿破崙用過的,我是當古董買回來的。這張羊皮紙是『保單』,只要還得出『報門』不是拿破崙用過,包退還洋,另加罰金。」 「好!送蓮珠的呢?」 「只有一個金黃蔻盒子。如果嫌輕,再加兩件衣料。」 從箱子下面取出幾塊平鋪著的衣料出來,螺螄太太忽生感慨,從嫁到胡家,什麼綾羅綢緞,在她跟毛藍布等量齊觀,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,感覺大不相同。 這種感覺形容不出。她見過的最好的衣料是「貢緞」,這種緞子又分「御用」與「上用」兩種,「御用」的貢緞,后妃所用,亦用來賞賜王公大臣。皇帝所用,才專稱為「上用」。但民間講究的人,當然亦是世家巨族,用的亦是「上用」的緞子,只是顏色避免用「明黃」以及較「明黃」為暗的「香色」,「明黃」只皇帝、太上皇帝能用,「香色」則是皇子專用顏色,除此以外,百無禁忌,但爭奇鬥妍,可以比「上用」的緞子更講究,譬如上午所著與晚間所著,看似同樣花樣的緞袍,而暗花已有區分,上午的花含苞待放,下午的花已盛開。這些講究,已是「不是三世做官,不知道穿衣吃飯」的人家所矜重,但是,比起舶來品的好衣料來,不免令人興起絢爛不如平淡之感。 螺螄太太所揀出來的兩件衣料,都是單色,一件藏青、一件玄色,這種衣料名叫「嗶嘰」,剛剛行銷到中國,名貴異常,但她就有四套嗶嘰襖褲,穿過了才知道它的好處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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