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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四


  不過四大恒是勉強維持住了,資本規模較小的錢莊,一擠即倒,市面大受影響。同時,銀票跌價,錢價上漲,本來銀賤錢貴,有益於小民生計,但由於銀票跌價、物價波動,家無隔宿之糧的平民,未蒙其利,先受其害。這種情形驚動了朝廷,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。

  其時古應春已經由上海專程趕到杭州,與胡雪岩來共患難。

  他們相交三十年,但古應春為人極守分際,對於胡雪岩的事業,有的瞭解極深,有的便很隔膜,平時為了避嫌疑,不願多打聽,到此地步便顧不得嫌疑不嫌疑了。

  「小爺叔,且不說紙包不住火,一張紙戳個洞都不可以,因為大家都要從這個洞中來看內幕,那個洞就會越扯越大。」他很吃力他說:「小爺叔,我看你索性自己把這張紙掀開,先讓大家看個明白,事情反倒容易下手。」

  「你是說,我應該倒下來清理?」

  「莫非小爺叔沒有轉過這個念頭?」

  「轉過。」胡雪岩的聲音有氣無力,「轉過不止一次,就是下不了決心。因為牽連太多。」

  「哪些牽連?」

  「太多了。」胡雪岩略停一下說:「譬如有些人當初看得起我,把錢存在我這裡,如今一倒下來,打折扣還人家,怎麼說得過去?」

  「那麼,我倒請問小爺叔,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?拖一拖能夠度過難關,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?」

  胡雪岩無以為答。到極其難堪的僵硬空氣,快使得人要窒息了,他才開口。

  「市面太壞,洋人太厲害,我不曉得怎麼才能翻身?」他說:「從前到處是機會,錢莊不賺典當賺,典當不賺絲上賺,還有借洋債,買軍火,八個罎子七個蓋,蓋來蓋去不會穿幫,現在八個罎子只有四個蓋,兩隻手再靈活也照顧不到,而況旁邊還有人盯在那裡,專挑你蓋不攏的罎子下手。難,難!」

  「小爺叔,你現在至少還有四個蓋,蓋來蓋去,一失手,甚至於旁邊的人來搶你的蓋子,那時候──,」古應春迸足了勁說出一句話:「那時候,你上吊都沒有人可憐你!」

  這話說得胡雪岩毛骨悚然。越拖越壞,拖到拖不下去時,原形畢露,讓人說一句死不足惜,其所謂「一世英名,付之流水」,那是胡雪岩怎麼樣也不能甘心的事。

  「來人!」

  走來一個丫頭,胡雪岩吩咐她將阿雲喚了來,交代她告訴螺螂太太晚上在百獅樓吃飯,賓主一共四人,客人除了古應春以外,還有一個烏先生,立刻派人去通知。

  「我們晚上來好好商量,看到底應該怎麼辦?」胡雪岩說:「此刻我要去找幾個人。」

  明耀璀璨,爐火熊熊,佳餚美酒,百獅樓上,富麗精緻,一如往昔。賓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異樣,倘或一定要找出與平日不同之處,只是胡雪岩的豪邁氣概消失了。他是如此,其餘的人的聲音也都放低了。

  「今天就我們四個人,大家要說心裡的話。」胡雪岩的聲音有些嘶啞,「這兩天,什麼事也不能做,閒工夫反而多了,昨天一個人獨坐無聊,抓了一本『三國演義』看,諸葛亮在茅廬做詩:『大夢誰先覺?』,我看應春是頭一個從夢裡醒過來的人。應春,你說給烏先生聽。」

  古應春這時候的語氣,倒反不如最初那麼激動了,同時,他也有了新的想法,可以作為越拖越壞,亟宜早作了斷的補充理由。

  「阜康福一出事,四大恒受擠,京城市面大受影響,只怕有言官出來說話。一驚動了養心殿,要想像今天這樣子坐下來慢慢商量,恐怕──」他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大家都沉默著,不是不說話,而是倒閉清算這件事,關係太重了,必須多想一想。

  「四姐,」胡雪岩指名發問:「你的意思呢?」

  「拖下去是壞是好,總要拖得下去。」螺螂太太說,「不說外面,光是老太太那裡,我就覺得拖不下去了。每天裝得沒事似地,實在吃力,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,有點看出來了,一再地問:是不是出了什麼事?到有一天瞞不住了,這一個睛天霹靂打下來,老太太會不會嚇壞?真正叫人擔心。」

  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決心的原因之一,不過這時候他的態度有些改變了,心裡在想的是,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驚嚇。

  「我贊成應春先生的辦法,長痛不如短痛。」烏先生說:「大先生既然要我們說心裡的話,有件事我不敢再擺在心裡了,有人說『雪岩』兩個字就是『冰山』,前天我叫我孫子抽了一個字來拆──」

  「是為我的事?」

  「是的。」烏先生拿手指蘸著茶汁,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寫,一面說:「抽出來的是個『五嶽歸來不看山』,的『嶽』字。這個字不好,冰『山』一倒,就是牢『獄』之災。」

  一聽這話,螺螄太太嚇得臉色大變,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,安慰著說:「你不要怕。冰山沒有倒,就不要緊。烏先生一定有說法。」

  「是的。測字是觸機,剛剛聽了應春先生的話,我覺得似乎更有道理了。『嶽』字中間的『言』,就是言官,現在是有座山壓在那裡,不要緊;靠山一倒,言官出頭,那時候左面是犬,右面也是犬,一犬吠日,眾犬吠聲,群起而攻,怎麼吃得消。」

  說得合情合理,胡雪岩、古應春都認為不可不信,螺螄大太更不用說,急急問道:「烏先生,靠山不倒莫非點事都沒有了?」

  「事情不會一點事沒有,你看左面這只犬已經立了起來,張牙舞爪要撲過來咬人,不過只要言官不出頭就不要緊,肉包子打狗讓它乖乖兒不叫就沒事。」

  「不錯,一點不錯!」胡雪岩說:「現在我們就要做兩件事,一件是我馬上去看左大人,一件是趕緊寫信給徐小雲,請他務必在京裡去看幾個喜歡講話的都老爺,好好兒敷衍一下。」

  這就是「肉包子打狗」的策略,不過,烏先生認為寫信緩不濟急,要打電報。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皺著眉說:「這種事,不能用明碼,一用明碼,盛杏蓀馬上就知道了。」

  「德藩台同軍機章京聯絡,總有密碼吧?」

  「那是軍機處公用的密碼本,為私事萬不得已也只好說個三兩句話,譬如某人病危,某人去世之類,我的事三兩句話說不清楚。」

  「只要能說三兩句話,就有辦法。」古應春對電報往來的情形很熟悉,「請德藩台打個密電給徐小雲,告訴他加減多少碼,我們就可以用密碼了。」

  「啊,啊!這個法子好。應春,你替我擬個稿子。」胡雪岩對螺螄太太說,「你去一趟,請德藩台馬上替我用密碼發。」

  於是螺螄太太親自去端來筆硯,古應春取張紙,一揮而就:「密。徐章京小雲兄:另有電,前五十字加廿,以後減廿。曉峰。」

  這是臨時設計的一種密碼,前面五十字,照明碼加二十,後面照碼減二十,這是很簡單的辦法,倉卒之間瞞人耳目之計,要破還是很容易,但到得破了這個密碼,已經事過境遷,秘密傳遞資訊的功用已經達到了。倒是「另有電」三字,很有學問,電報生只以為德馨「另有電」,就不會注意胡雪岩的電報,這樣導人入歧途,是瞞天過海的一計。

  於是胡雪岩關照螺螄太太,立刻去看蓮珠,轉請德馨代發密電,同時將他打算第二天專程到江甯去看左宗棠的消息,順便一提,托他向駐在拱宸橋的水師統帶,借一條水火輪拖帶坐船。

  「你去了就回來。」胡雪岩特地叮囑,「我等你來收拾行李,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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