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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〇


  ▼第三章 仗義執言

  杭州府知府吳雲,一名吳世榮,到任才一個多月,對於杭州的情形還不十分熟悉。德馨邀他一起去為阜康紓困,覺得有幾句話,必須先要交代。

  「世榮兄,」他說:「杭州人名為『杭鐵頭』,吃軟不吃硬;硬碰的話,會搞得下不了台,以前巡撫、學政常有在杭州吃了虧的事,你總聽說過?」

  「聽說過『萬馬無聲聽號令,一牛獨坐看文章』。」

  吳世榮是聽說有一個浙江學政,賦性刻薄,戲侮士子,孝試時怕彼此交頭接耳,通同作弊,下令每人額上貼一張長紙條,一端黏在桌上,出了個試帖詩題是:「萬馬無聲聽號令,得瘏字。」這明明是罵人,哪知正當他高坐堂室,顧盼自喜時,有人突然拍案說道:「『萬馬無聲聽號令』是上聯,下聯叫做『一牛獨坐看文章』。」頓時哄堂大笑,紙條當然都裂斷。那學政才知道自取其辱,只好隱忍不言。

  「老兄知道這個故事就好。今天請老兄一起去彈壓,話是這麼說,可不要把彈壓二字,看得太認真了。」

  這話便不易明白了,吳世榮哈著腰說:「請大人指點。」

  「胡雪巖其人在杭州光復之初,對地方上有過大功德。洪楊之役,杭州受災最重,可是復原得最快,這都是胡雪巖之功。」

  「喔,大人的意思是杭州人對胡雪巖是有感情的。」

  「不錯。妒嫉他的人,只是少數,還有靠胡雪巖養家活口的人也很多。」

  既是靠胡雪巖養家活口,當然站在他這一邊;而更要緊的一種關係是,決不願見胡雪巖的事業倒閉,吳世榮恍然有悟,連連點頭。

  「照此看來,風潮應該不會大。」

  德馨認為吳世榮很開竅,便用嘉許的語氣說:「世榮兄目光如炬,明察秋毫,兄弟不勝佩服之至。」

  話中的成語,用得不甚恰當,不過類此情形吳世榮經過不是第一次,也聽人說過,德馨雖有能員之稱,書卻讀得不多,對屬下好賣弄他腹中那「半瓶醋」的墨水,所以有時候不免酸氣;偶爾還加上些戲詞,那就是既酸且腐的一股怪味了。

  這樣轉變念頭,便覺得無足為奇了,「大人謬獎了。」他接著問道:「府裏跟大人一起去彈壓,雖以安撫為主,但如真有不識輕重、意圖鼓動風潮的,請大人明示,究以如何處置,方為恰當?」

  「總以逆來順受為主。」

  「逆」到如何猶可「順受」,此中應該有個分寸,「請大人明示!」他問:「倘有人膽敢衝撞,如之奈何?」

  「這衝撞麼——,」德馨沉吟了一會兒說:「諒他們也不敢!」

  吳世榮可以忍受他的語言不當,比擬不倫,但對這種滑頭話覺得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。

  「如果真有這樣的情形呢?」吳世榮也降低了措詞雅飾的層次:「俗語說不怕一萬,只怕萬一,不能不防。」

  「萬一衝撞,自然是言語上頭的事。你我何必跟小民一般見識?有道是忍得一時氣,保得百年身;又道是不癡不聾,不作阿家翁。貴府是首府,就好像我們浙江的一個當家人一樣。」

  能做到這樣,需要有極大涵養,吳世榮自恐不易辦到,但看德馨的意思,非常清楚,一切以平息風潮為主。至於手段,實在不必聽他的,能遷就則遷就,不能遷就,還是得動用權威,只要大事化小,又不失體統,便算圓滿。

  他考慮了一下,覺得有一點不能不先說清楚,「回大人的話,為政之道,寬猛相濟。不過何人可寬,何人可猛;何時該寬,何時該猛?一點都亂不得。照府裏來想,今天的局面,大人作主,該猛應猛,交代嚴辦,府裏好比當家的家婦,少不得代下人求情,請從輕發落,這樣一個紅臉、一個白臉,這齣戲才唱得下來。」他接著說:「倘或有那潑婦刁民,非臨之以威不足以讓他們就範,那時候府裏派人鎖拿,大人倒說要把他們放了,這樣子府裏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」

  「不會,不會!」德馨連連說道:「我做紅臉,你做白臉,你如果做紅臉,我決不做白臉,總而言之,你當主角我『掃邊』,我一定捧著你把這齣戲唱下來。」

  話很客氣,但這一回去平息阜康風潮的主要責任,已輕輕套在他頭上了。吳世榮心想,德馨真是個裝傻賣乘的老狐狸!

  有此承諾吳世榮才比較放心,於是起身告辭,同時約好,他先回杭州府,擺齊「導子」先到清和坊阜康錢莊前面「伺候」,德馨隨後動身。

  兩人擬好辰光,先後來到阜康,人群恰如潮汐之有「子午潮」,日中甫過,上午來的未見分曉,堅持不去;得到信息的,在家吃罷午飯,紛紛趕到,杭州府與仁和、錢塘兩縣的差役,看看無從措手,都找相熟的店家喫茶歇腳,及至聽得鳴鑼喝道之聲,聽說吳知府到了,隨後德藩台也要來,自然不能躲懶,好在經過休息,精神養足,一個個挺胸凸肚,迎風亂揮皮鞭,一陣陣呼呼作響,即時在人潮中開出一條路來。

  清和坊是一條大街,逼退人潮,阜康門前空出來一片空地,足容兩乘大轎停放。謝雲青是已經得到螺螄太太的通知,官府會出面來料理,所以儘管門外人聲如沸,又叫又罵,讓人心驚肉跳,他卻如老僧入定般,閉目養神,心裏在一層深一層地盤算,官府出面時,會如何安排,阜康應該如何應付。等盤算得差不多了,吳世榮也快到了。

  這要先迎了出去,如果知府上門,卸排門迎接,主顧一擁而入,就會搞得不可收拾;因此,他關照多派伙計,防守邊門;然後悄悄溜了出去,一頂氈帽壓到眉際,同時裝做怕冷,手摀著嘴跟鼻子,幸喜沒有人識破,到得導子近前,他拔腳便衝到轎前,轎子當然停住了。

  這叫「衝道」,差役照例先舉鞭子護轎,然後另有人上前,看身分處理,倘或是老百姓,可以請準了當街拖翻打屁股。謝雲青衣冠楚楚,自然要客氣些,喝問一聲:「你是幹什麼的?」

  謝雲青在轎前屈膝打扦,口中說道:「阜康錢莊檔手謝雲青,向大人請安。」

  「喔,」吳世榮在轎中吩咐,「停轎。」

  「停轎」不是將轎子放下地,轎杠仍在轎夫肩上,不過有根帶椏杈的棗木棍,撐住了轎杠,其名叫做「打桿子」。

  這時轎簾自然亦已揭起來了,吳世榮問道:「你就是謝雲青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們東家甚麼時候回來?」

  「今天晚上,一定可到。」

  吳世榮點點頭說:「藩台馬上也要來,我跟他在你店家坐一坐,好商量辦法。」

  接著,德馨亦已駕到,仍舊是由謝雲青引領著,由邊門進入阜康錢莊的客座。這裏的陳設非常講究,廣東酸枝木嵌螺甸的家具,四壁是名人書畫,上款差不多都是「雪巖觀察大人雅屬」,最觸目的是正中高懸一幅淡彩貢宣的中堂,行書一首唐詩,字有碗口那麼大,下款是「恭親王書」,下鈐一方朱文大印,印文「皇六子」三字,左右陪襯的一副對聯是左宗棠的親筆。

  客座很大,也很高,正中開著玻璃天窗,時方過午,陽光直射,照出中間一張極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,桌上擺了八個大號的高腳盤,盡是精巧的茶食,但只有兩碗細瓷銀託的蓋碗茶,自然是為德馨與吳世榮預備的。

  「趕緊收掉!」德馨一進來便指著桌上說:「讓人見了不好。」

  「德大人說得是,」吳世榮深以為然,向謝雲青說道:「德大人跟我今天不是來作客的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謝雲青指揮伙計,收去了高腳盤,請貴客落座,他自己站在兩人之間,等候問話。

  「不開門,總不是一回事。」德馨問吳世榮:「我看應該照常營業。」此言一出,吳世榮無以為答,謝雲青更是一臉的苦惱。能夠「照常營業」,為何不下排門?這話是真正的廢話。

  德馨也發覺自己的話不通,便又補了一句:「不過,應該有個限制。」

  這才像話,吳世榮接口說道:「我看怎麼限制,阜康總不至於庫空如洗吧?」

  「不錯,限制要看阜康的庫存而定。」德馨問道:「你們庫裏有多少現銀?」

  庫存有四十餘萬,但謝雲青不敢說實話,打一個對折答道:「二十萬出頭。」

  「有二十萬現銀,很可以擋一陣子。」德馨又問:「胡觀察的事業很多,他處總還可以接濟吧?」

  「回大人的話,我們東家的事業雖多,我只管錢莊,別處的情形不大清楚。」

  「別處銀錢的收解,當然是跟阜康往來,你怎麼會不清楚?」吳世榮說,語氣微有斥責的意味。

  「回大人的話,」謝雲青急忙解釋,「我之不清楚是,不清楚別處有多少現銀,不過就有也有限的,像間壁公濟典,存銀至多萬把兩,有大筆用途,都是臨時到阜康來支。」

  「那麼,」德馨問道:「你們開出去多少票子,總有賬吧?」

  「當然,當然!哪裏好沒有賬!」

  「好!我問你,你們開出去的票子,一萬兩以下的有多少?」

  「這要看賬。」謝雲青告個罪,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,叫伙計取賬薄來;一把算盤打得飛快,算好了來回報,「一共三十三萬掛零。」

  「並不多嘛!」

  「大人,」謝雲青說:「本號開出去的票子雖不多,可是別處地方就不知道了。譬如上海阜康開出去的票子,我們一樣也有照兌的。」

  「啊,啊!」德馨恍然大悟,「難就難在這裏。」

  這一來只好將限制提高。儘管德馨與吳世榮都希望五千兩以下的銀票,能夠照兌,但謝雲青卻認為沒有把握,如果限額放寬,以致存銀兌罄,第二次宣布停兌,那一來後果更為嚴重。

  這是硬碰硬的毫無假借的事,最後還是照謝雲青的要求,限額放低到一千兩。接下來便要研究一千兩以上銀票的處理辦法。

  「我們東家一定有辦法的。」謝雲青說:「阜康錢莊並沒有倒,只為受市面的影響,一時周轉不靈而已。」

  德馨想了一下說:「也不能說胡觀察一回來,一切都會恢復正常,總也給他一個期限來籌劃。這個期限不宜太長,但也不宜太短,三天如何?」

  吳世榮認為適宜,謝雲青亦無意見,就算決定了。但這個決定如何傳達給客戶,卻頗費斟酌;因為持有一千兩以上銀票的,都是大戶,倘若鼓譟不服,該怎麼辦?

  必得預先想好應付之計,否則風潮馬上就會爆發。

  「這要先疏通。」吳世榮說:「今天聚集在前面的,其中總有體面紳士,把他們邀進來,請大人當面開導,託他們帶頭勸導。同時出一張紅告示,說明辦法,這樣雙管齊下,比較妥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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