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三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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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好!送蓮珠的呢?」 「只有一個金黃蔻盒子。如果嫌輕,再加兩件衣料。」 從箱子下面取出幾塊平鋪著的衣料出來,螺螄太太忽生感慨,從嫁到胡家,什麼綾羅綢緞,在她跟毛藍布等量齊觀,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,感覺大不相同。 這種感覺形容不出。她見過的最好的衣料是「貢緞」,這種緞子又分「御用」與「上用」兩種,「御用」的貢緞,後妃所用,亦用來賞賜王公大臣。皇帝所用,才專稱為「上用」。但民間講究的人,當然亦是世家巨族,用的亦是「上用」的緞子,只是顏色避免用「明黃」以及較「明黃」為暗的「香色」,「明黃」只皇帝、太上皇帝能用,「香色」則是皇子專用顏色,除此以外,百無禁忌,但爭奇鬥妍,可以比「上用」的緞子更講究,譬如上午所著與晚間所著,看似同樣花樣的緞袍,而暗花已有區分,上午的花含苞待放,下午的花已盛開。這些講究,已是「不是三世做官,不知道穿衣吃飯」的人家所矜重,但是,比起舶來品的好衣料來,不免令人興起絢爛不如平淡之感。 螺螄太太所揀出來的兩件衣料,都是單色,一件藏青、一件玄色,這種衣料名叫「嗶嘰」,剛剛行銷到中國,名貴異常,但她就有四套嗶嘰襖褲,穿過了才知道它的好處。 這種在洋行發售,內地官宦人家少見,就是上海商場中,也只有講時髦的闊客才用來作袍料的「嗶嘰」,在胡家無足為奇。胡雪岩愛纖足,姬妾在平時不著裙子,春秋佳日用「嗶嘰」裁制夾襖夾褲,穩重挺括,顏色素雅,自然高貴。她常說:「做人就要像嗶嘰一樣,經得起折磨,到哪裡都顯得有分量。」此時此地此人,想到自己常說的話,不由得淒然淚下。 幸好胡雪岩沒有注意,她背著燈取手絹擤鼻子,順便擦一擦眼睛,將揀齊了的禮物,關照阿雪用錦袱包了起來,然後親自送胡雪岩到花園的西側門。」 這道門平時關閉,只有胡雪岩入夜「微行」時才開,坐的當然也不是綠呢大轎,更沒有前呼後擁的「親兵」,只有兩個貼身小跟班,前後各擎一盞燈籠,照著小轎直到藩司衙門。由於預先已有通知,德馨派了人在那裡等候。胡雪岩下了轎,一直就到簽押房。 「深夜過來打攪曉翁,實在不安。」胡雪岩話是這麼說,態度還是跟平時一樣,瀟灑自如,毫不顯得窘迫。 「來!來!躺下來。」剛起身來迎的德馨,自己先躺了下去!接過丫頭遞過來的煙槍,一口氣抽完,但卻用手勢指揮,如何招待客人。 他指揮丫頭,先替胡雪岩卸去馬褂,等他側身躺下來,丫頭便將他的雙腿抬到擱腳凳上,脫去雙梁鞋,然後取一床俄國毯子蓋在腿上,掖得嚴嚴的,溫暖無比。 「雪岩,」德馨說道:「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!」 沒頭沒腦的這一句話,說得胡雪岩唯有苦笑,「曉翁,」他說:「你不要挖苦我了。」 「不是我挖苦你。」德馨說道:「從前聽人說,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,雞鳴狗盜,到了緊要關頭,都會大顯神通。你手下有個周少棠,你就跟孟嘗君一樣了。」 周少棠大出風頭這件事,他只聽謝雲青略為提到,不知其詳,如今聽德馨如此誇獎,不由得大感興趣,便問一句:「何以見得?」好讓德馨講下去。 「我當時在場,親眼目睹,實在佩服。」德馨說道:「京裡有個醜兒叫劉趕三,隨機應變,臨時抓哏ㄍㄣˊ是有名的,可是以我看來,不及周少棠。」 接著德馨眉飛色舞地將周少棠玩弄黃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,細細形容了一遍,胡雪岩默默地聽著,心裡在想,這周少棠以後有什麼地方用得著他。 「雪岩,」德馨又說:「周少棠給你幫的忙,實在不小。把擠兌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,猶在其次,要緊的是,把你幫了鄉下養蠶人家的大忙,大大吹噓了一番。這一點很有用,而且功效已顯出來了,今兒下午劉仲帥約我去談你的事,他就提到你為了跟英國人鬥法,以至於被擠,說應該想法子維持。」 劉仲帥是指浙江巡撫劉秉璋,他跟李鴻章雖非如何融洽,但總是淮軍一系,能有此表示,自然值得珍視,所以胡雪岩不免有興奮的語氣。 「劉仲帥亦能體諒,盛情實在可感。」 「你先別高興,他還有話;能維持才維持,不能維持趁早處置,總以確保官款為第一要義。雪岩,」德馨在枕上轉臉看著胡雪岩說:「雪岩,你得給我一句話。」 這句話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證,決不至於讓他無法交代。胡雪岩想了一下說:「曉翁,我們相交不是一天,你看我是對不起人的人嗎?」 「這一層,你用不著表白。不過,雪岩,你的事業太大了,或許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。譬如,你如果對你自己的虛實,一清二楚的話,上海的阜康何至於等你一走,馬上就撐不住了?」 這番話說得胡雪岩啞口無言,以他的口才,可以辯解,但他不想那樣做,因為他覺得那樣就是不誠。 「雪岩,你亦不必難過。事已如此,只有挺直腰杆來對付。」德馨緊接著說:「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話。」 「請吩咐。」 「你心裡的想法,先要告訴我。不必多,只要一句話好了。」 這話別具意味,胡雪岩揣摩了半天,方始敢於確定,「曉翁,」他說,「如果我真的撐不下去了,我一定先同曉翁討主意。」這話的意思是一定會維護德馨的利益,不管是公、是私? 「好!咱們一言為定。現在,雪岩,你說吧,我能替你幫什麼忙?」 「不止于幫忙,」胡雪岩說:「我現在要請曉翁拿我的事,當自己的事辦。」 這話分量也很重,德馨想了一下說:「這不在話下。不過,自己的事,不能不知道吧?」 「是,我跟曉翁說一句,只要不出意外,一定可以過關。」 「雪岩,你的所謂意外是什麼?」 「凡是我抓不住的,都會出意外。」胡雪岩說:「第一個是李合肥。」說到這裡,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,「唉!原以為左大人到了兩江,是件好事,哪曉得反而壞了。」 「喔。這一層,你倒不妨談談。」 談起來很複雜,也很簡單,左宗棠一到兩江,便與李鴻章在上海的勢力發生衝突。如果左宗棠仍有當年一往無前籠罩各方的魄力,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細算,則兩江總督管兩江,名正言順,李鴻章一定會落下風。無奈左宗棠老境頹唐,加以在兩江素無基礎,更糟糕的是對法交涉,態度軟硬,大相徑庭,而李鴻章為了貫徹他的政策,視左宗棠為遇事掣肘、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釘,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黨羽為主要手段,這一來便將胡雪岩看作保護左宗棠的盾牌,集矢其上了。 「我明白了。」德馨說道:「冤家宜解不宜結,李合肥那方面要設法去打個照呼。這一層,我可以托劉仲帥。」 「這就重重拜託了。」胡雪岩問:「劉仲帥那裡,我是不是應該去見一見?」 「等明天『上院』見了他再說。」德馨又說:「你倒想一想,李合肥如果要跟你過不去,會用什麼手段?」 「別的我都不在乎,」胡雪岩說:「最怕他來提北洋屬下各衙門的官款,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當,那一來就要逼倒我了。」 「封典當,影響平民生計,果然如此,我可以說話。」 「正要曉翁仗義執言。不過後說不如先說,尤其要早說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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