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三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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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還不說實話!」蓮珠向打煙的丫頭說道:「找張總管來!看我叫人打斷他的兩條狗腿。」 藩台衙門的下人,背後都管蓮珠叫「潑辣貨」,阿福識得厲害,不覺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,「姨太太饒了我吧。」他說:「下回不敢了。」 「什麼下回不敢,這回還沒有了呢!說!說了實話我饒你。」 阿福躊躇了一會,心想連老爺都怕姨太太,就說了實話,也不算出賣老爺,便即答說:「我來回老爺一件事。」 「什麼事!」 此時德馨連連假咳示意,蓮珠冷笑著坐了下來,向阿福說道:「說了實話沒你的事,有一個字的假話,看我不打你,你以後就別叫我姨太太。」 說到這樣重的話,阿福把臉都嚇黃了,哭喪著臉說:「我是來回老爺,福和班掌班來通知,馬上把靈芝草送來。」 「喔,靈芝草,男的還是女的?」 「女的。」 「好。我知道了。你走吧!」 阿福磕一個頭站起身來,德馨把他叫住了,「別走!」他說:「你通知福和班,說我公事忙,沒有工夫聽靈芝草清唱,過幾天再說。」 「是!」阿福吐一吐舌頭,悄悄退了出去。 「老頭子——」 「你別囉囌了」!德馨打斷她的話說:「我過足了癮就走,還不行嗎?」 「我另外還有話。」蓮珠命打煙的丫頭退出去:「我替老爺打煙。」這是德馨的享受,因為蓮珠打的煙,「黃、高、松」三字俱全,抽一筒長一回精神。但自她將這一手絕技傳授了丫頭,便不再伺候這個差使,而他人打的煙總不如蓮珠來得妙,因此,她現在自告奮勇,多少已彌補了不能一聆靈芝草清唱之憾。 蓮珠暫時不作聲,全神貫注打好了一筒煙,裝上煙槍,抽腋下手絹,抹一抹煙槍上的象牙嘴,送到德馨口中,對準了火,拿煙籤子替他撥火。 德馨吞雲吐霧,一口氣抽完,拿起小茶壺便喝,茶燙得常人不能上口,但他已經燙慣了,舌頭亂捲了一陣,喝了幾口,然後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,悠閒地說道:「你有話說吧!」 「我是在想,」蓮珠一面打煙一面說:「胡雪巖倒下來,你也不得了!你倒想,公款有多少存在那裏?」 「這我不怕,可以封他的典。」 「私人的款子呢?」蓮珠問說:「莫非你也封他的典?就算能封,人家問起來。你怎麼說?」 「是啊!」德馨吸著氣說:「這話倒很難說。」 「就算不難說,你還要想想託你的人,願意不願意你說破。像崇侍郎大少爺的那五萬銀子,當初託你轉存阜康的時候,千叮萬囑,不能讓人知道。你這一說,崇侍郎不要恨你?」 「這,——這,」德馨皺著眉說:「當初我原不想管的,崇侍郎是假道學,做事不近人情,替他辦事吃力不討好,只為彼此同旗世交,他家老大,對我一向很孝敬,我才管了這樁事。我要一說破,壞了崇侍郎那塊清廉的招牌,他恨我一輩子。」 「也不光是崇侍郎,還有孫都老爺的太太,她那兩萬銀子是私房錢,孫都老爺也是額角頭上刻了『清廉』兩個字的,如果大家曉得孫太太有這筆存款,不明白是她娘家帶來,壓箱底的私房錢,只說是孫都老爺『賣參』的骯髒錢。那一來孫都老爺拿他太太休回娘家,那說在哪裏的。老頭子啊老頭子,你常說『寧拆八座廟,不破一門婚』,那一來,你的孽可作得大了!」 嘰哩呱啦一大篇話,說得德馨汗流浹背,連煙都顧不得抽了,坐起身來,要脫絲綿襖。 「脫不得,要傷風。」蓮珠說道:「你也別急,等我慢慢兒說給你聽。」 「好、好!我真的要請教你這位女諸葛了!」 「你先抽了這筒煙再談。」 等德馨將這筒煙抽完,蓮珠已經盤算好了,但開出口來,卻是談不相干的事。 「老頭了,你聽了一輩子的戲,我倒請問,戲班子的規矩,你懂不懂?」 「你問這個幹什麼?」 「你甭管,你只告訴我懂不懂?」 「當然懂。」 「好,那麼我再請問:一個戲班子是邀來的,不管它是出堂會也好,上園子也好,本主兒那裏還沒有唱過,角兒就不能在別處漏一漏他的玩藝。有這個規矩沒有?」 「有。」德馨答說:「不過這個規矩用不上。如今我是不想再聽靈芝草,如果想聽,叫她來是『當差』,戲班子的規矩,難道還能拘束官府嗎?」 「不錯,拘束不著。可是,老頭子,你得想想,俗語說的『打狗看主人面』,人家三小姐出閣,找福和班來唱戲,賀客還沒有嚐鮮,你倒先叫人家來唱過了,你不是動用官府力量,掃了胡家的面子?」 蓮珠雖是天津侯家浚的青樓出身,但剖析事理,著實精到,德馨不能不服,當下說道:「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,不必再提。」 「不必再提的事,我何必提。我這段話不是廢話,你還聽不明白,足見得我說對了。」 「咦!怪了,什麼地方我沒有聽明白?」 「其中有個道理,你還不明白。我說這段話的意思是,你不但要顧胡雪巖的交情,眼前你還不能讓胡雪巖不痛快。你得知道,他真的要倒了,就得酌量、酌量為人的情分,他要害人,害那不顧交情,得罪了他的人;如是平常交情厚的人,他反正是個不了之局,何苦『放著河水不洗船?』你要懂這個道理,就不枉了我那篇廢話了。」 話中有話,意味很深,德馨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我真的沒有想到。想想你的話是不錯,我犯不上得罪他,否則『臨死拉上一個墊背的』,我吃不了,兜著走,太划不來了。來,來,你躺下來,我燒一筒煙請你抽。」 「得了!我是抽著玩兒的,根本沒有癮,你別害我了。」蓮珠躺下來,隔著煙盤說道:「阜康你得盡力維持住了,等胡雪巖回來,你跟他好好談一談,我想他也不會太瞞你。等摸清了他的底,再看情形,能救則救,不能救,你把你經手的款子抽出來,胡雪巖一定照辦。那一來,你不是乾乾淨淨,什麼關係都沒有了。」 「妙啊妙!這一著太高了。」 於是兩人並頭密語,只見蓮珠拿著煙籤子不斷比劃著,德馨不斷點頭,偶爾也開一兩句口,想來是有不明白之處,要請教「女諸葛。」 阿福又來了,這回是按規矩先咳嗽一聲,方始揭簾入內,遠遠地說道:「回老爺的話,杭州府吳大人來了。」 「喔,請在花廳坐,我馬上出來。」 「不!」蓮珠立即糾正,「你說老爺在換衣服,請吳大人稍等一等。」 「是。」 阿福心想換衣服當然是要出門,但不知是便衣還是官服,便衣只需「傳轎」,官服就還要預備「導子」,當即問道:「老爺出門,要不要傳導子?」 「要。」 阿福答應著,自去安排。蓮珠便在簽押房內親手伺候德馨換官服,灰鼠出風的袍子,外罩補褂,一串奇南香的朝珠是胡雪巖送的,價值三千銀子,德馨頗為愛惜,當即說道:「這串朝珠就不必掛出去了。」 他不知道這是蓮珠特意安排的,為了讓他記得胡雪巖的好處:這層用意當然不宜說破,她只說:「香噴噴,到處受歡迎倒不好?而且人堆裏,哪怕交冬了,也有汗氣,正用得著奇南香。」 「言之有理。」 「來,升冠!」蓮珠捧著一頂貂簷暖帽,等德馨將頭低了下來,她替他將暖帽戴了上去,在帽簷上彈了一下,說道:「彈冠之慶。」 接著,蓮珠從丫頭手裏接過一柄腰圓形的手鏡,退後兩步,將鏡子舉了起來,德馨照著將帽子扶正,口中說道: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換頂戴?」 藩司三品藍頂子,換頂戴當然是換紅頂子,德馨的意思是想升巡撫,蓮珠便即答說:「只要左大人賞識你,換頂戴也快得很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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