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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二


  「第二個是當政的恭王,他一向主張跟洋人打交道,以和為貴,如今上了年紀,更談不上什麼雄心壯志了。」

  「英法聯軍內犯,恭王主和,讓親貴罵他是『漢奸』,難怪他不敢開口。可是,醇王一向主戰,怎麼也不作聲呢?」

  「這就是關鍵所在。如今的醇王,不是當年的醇王了,這幾年洋人的堅甲利兵,」盛宣懷停下來笑一笑說:「說起來倒是受了湘陰的教,西征軍事順手,全靠槍砲厲害,這一點湘陰在京的時候,跟醇王談得很詳細。醇王現在完全贊成中堂的主張,『師夷之長以制夷』,正在籌劃一個闢旅順為軍港,大辦海軍的辦法。醇王對這件事,熱中得不得了,自然不願『小不忍而亂大謀』。」

  「嗯!嗯!有這三位,中堂足足可以擇善固執。」

  「提到擇善固執,還有個人不能忽略。筱村,你是出過洋的,你倒說說看,當今之世,論洋務人才,哪個是此中翹楚?」

  「那當然是玉池老人。連曾侯辦洋務都得向他請教。」

  「玉池老人」是郭嵩燾自署的別號,「曾侯」指駐法欽差大臣曾紀澤。事實上不僅曾紀澤,連李鴻章辦洋務亦得向他請教,因為李鴻章雖看得多,卻不如郭嵩燾來得透徹,同時亦因為李鴻章雖然亦是翰林,而學問畢竟不如郭嵩燾,發一議,立一論,能夠貫通古今中外而無扞格,以李鴻章的口才,來解說郭嵩燾的理論,便越覺得動聽了。

  「現在彭雪琴要請款招兵,王閬青已經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,這就是湘陰派出去「縱火」的人,一旦禍發,立刻就成燎原之勢。中堂為此,著急得很,不說別的,只說法國軍艦就在吳淞口外好了,人家已經親口告訴中堂了,隨時可以攻製造局,這是北洋的命脈之一,你想,中堂著急不著急。」

  聽得這話,邵友濂大吃一驚,他總以為中法如有衝突,不在廣西,便在雲南,如果進攻高昌廟的製造局,便是在上海作戰,他是上海道,守土有責,豈不是要親自上陣跟法國軍隊對壘。

  轉念到此心膽俱裂,結結巴巴地說:「上海也有這樣的話,我總以為是謠言,哪知道人家親口告訴了中堂,是真有這回事!」

  「你也不要著急。」盛宣懷安慰他說:「人家也不是亂來的,只要你不動手,就不會亂挑釁,你要動手了,人家就會先發制人。」

 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,邵友濂立即答說:「無論如何不可讓湘陰把這把火燒起來。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,沒有美孚牌煤油、沒有一劃就來的火柴,火就放不起來。杏蓀兄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一點不錯,這就叫釜底抽薪。」

  「要釜底抽薪,只有一個辦法。」邵友濂說:「煤油、火柴都在胡雪巖手裏,沒有胡雪巖,湘陰想放火也放不成。江寧官場都不大買湘陰的賬,他說出話去,多多少少要打折扣,只有一個人,他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就是胡雪巖,譬如——」

  譬如山東水災助賑,江寧藩座無法支應,左宗棠向胡雪巖借銀二十萬,如響斯應,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桿洋槍由胡雪巖籌劃供給,補助路費亦雪巖負責等等,邵友濂舉了好些實例。

  結論是要使得左宗棠「縱火」不成,非除去胡雪巖不可。

  ***

  「本常,」胡雪巖指著邵友濂覆他的信說:「你看了這封信就曉得了,人家說得很明白,各省的款子收齊了,馬上送過來,限期以前,一定辦妥當,誤了期限,一切責任由他來負。他到底是上海道,說話算話,不要緊的。」

  宓本常看完了信問:「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?」

  「放寬十天,只要十一月初十以前付款,就不算違限。」

  「呃,」宓本常說,「大先生預備啥辰光回杭州?」

  這句話問得胡雪巖大為不悅,「十一月初五的好日子。」他說:「今天是十月二十九,你說我應該啥辰光動身回杭州?」

  由水路回杭州,用小火輪拖帶,至少也要三天,喜期以前,有許多繁文縟節,即便不必由他來料理主持,但必須由他出面來擺個樣子,所以無論如何,第二天——十月底一定要動身。

  宓本常碰了個釘子,不敢再多說一句,心裏卻七上八下,意亂如麻。但胡雪巖不知道他的心事,只看重在洋債的限期上。

  「這件事我當然要預備好。」他說:「限期是十一月初十,我們現在亦不必催邵筱村,到了初五、六,你去一趟,看有多少銀子先領了回來,照我估計,沒有九成,也有八成,自己最多墊個十萬兩銀子,事情就可以擺平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現在現款還有多少?」

  問到這話,宓本常心裏又是一跳。胡雪巖已經查過賬了,現款還有多少,他心裏應該有數,如今提出來,不是明知故問?

  這樣想著,便忘了回答,胡雪巖便再催問一句:「多少?」

  「呃!」宓本常說:「大先生不是看過賬了,總在四十萬上下。」

  全上海的存銀不過一百萬兩,阜康獨家就有四十萬,豈能算少?不過胡雪巖也知道他挪用了一部分,心想,四十萬雖不足,三十萬應該是有的,墊上十萬兩銀子還不足為憂。

  話雖如此,也不妨再問一句:「如果調度不過來,你有什麼打算?」

  這話就問得怪了!宓本常心想,現銀不足,自然是向「聯號」調動,無所謂「打算」。他問這話,是否有言外之意?

  一時不暇細想,只有先大包大攬敷衍了眼前再說,「不會調度不過來的。上海、漢口、杭州三十三處的收支情形,我都很清楚,墊十萬銀子,不算回事。」他又加了一句,「寧波兩個號子,經常有十幾萬銀子在那裏。」

  這是為了掩飾他利用客戶的名義,挪用存款。「光棍一點就透」,胡雪巖認為他是在暗示,承認他挪用了十幾萬銀子,必要時他會想法子補足。這樣就更放心了。

  但他不知道,市面上的謠言已很盛了;說胡雪巖搖搖欲墜,一說他跟洋人在絲繭上鬥法,已經落了下風,上海雖無動靜,但存在天津堆棧裏的絲,賤價出售,尚無買主。

  又一說便是應付洋債,到期無法清償。這個傳說,又分兩種,一種是說,胡雪巖雖好面子,但周轉不靈,無法如期交付,已請求洋人展限,尚在交涉之中;又一種說法是,上海道衙門已陸陸續續將各省協餉交付阜康,卻為阜康的檔手宓本常私下彌補了自己的虧空。

  謠言必須有佐證才能取信於人,這佐證是個疑問:胡雪巖十一月初五嫁女兒,而他本人卻一直逗留在上海,為什麼?

  為的是他的「頭寸」擺不平。否則以胡雪巖的作風,老早就該回杭州去辦喜事了。

  這個說法,非常有力,因為人人都能看出這是件大出情理之外的事。但胡雪巖是「財神」,遠近皆知,所以大家疑憂雖深,總還有一種想法,既名「財神」,自有他莫測的高深,且等著看一看再說。

  看到什麼時候呢?十月底,看胡雪巖過得了關,過不了關。

  這些消息——一半假、一半真,似謠言非謠言的傳言,大半是盛宣懷與邵友濂通過匯豐銀行傳出來的。因此眾所矚目的十月三十那天,有許多人到匯豐銀行去打聽消息,但更多的人是到阜康錢莊去察看動靜。

  「胡大先生在不在?」有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跟阜康的伙計說,「我來看胡大先生。」

  「胡大先生回杭州了。」

  「回杭州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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