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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回到家,螺螄太太第一件要辦的,就是這件事。說「叫人另外穿一副」是故意這樣說的,螺螄太太的珠花有好幾副,挑一副最瑩白的,另外配一隻金鑲玉的翠鐲,立即叫人送了給蓮珠。

  這份禮真是送在刀口上,原來德馨在旗員中雖有能吏之稱,但出身紈褲(原文:紈糸誇),最好聲色,聽說胡家辦喜事,來了兩個「水路班子」──通都大邑的戲班,都是男角,坤角另成一班,稱為「髦兒戲」,惟有「水路班子」男女合演,其中有一班叫「福和」,當家的小旦叫靈芝草,色藝雙全,德馨聽幕友談過這個坤伶,久思一見,如今到了杭州,豈肯錯過機會,已派親信家人去找班主,看哪一天能把靈芝草接了來,聽她清唱。

  也就是螺螄太太辭去不久,德馨正在抽鴉片過癮時,親信家人來回復,福和班主,聽說藩台「傳差」,不敢怠慢,這天下午就會把靈芝草送來,德馨非常高興,變更計畫,對於處理阜康擠兌這件事,另外作了安排。

  就這時蓮珠到了簽押房,她是收到了螺螄太太的一份重禮對阜康的事格外關切,特意來探問究竟。德馨答說:「我已經派人去請吳知府了,等他來了,我會切切實實關照他。」

  「關照他什麼?」

  「關照他親自去彈壓。」

  「那麼,」蓮珠問道:「你呢?你不去了?」

  「有吳知府一個人就行。」

  「你有把握,一定能料理得下來?」

  「這種事誰有把握。」德馨答說:「就是我也沒有。」

  「你是因為沒有把握才不去的?」

  「不是。」

  「是為什麼?」

  「我懶得動。」

  「老頭子,你叫人寒心!胡雪岩是你的朋友,人家有了急難,弄得不好會傾家蕩產,你竟說懶得動,連去看一看都不肯。這叫什麼朋友?莫非你忘記了,放藩台之前,皇太后召見,如果不是胡雪岩借你一萬銀子,你兩手空空,到了京裡,人家會敷衍你,買你的帳?」蓮珠停了一下,直截了當地說:「你如果覺得阜康的事不要緊,有吳知府去了就能料理得下來,你可以躲懶,不然,你就得親自去一趟,那樣,就阜康倒了,你做朋友的力量盡到了,胡雪岩也不會怪你。你想呢?」

  德馨正待答話,只聽門簾作響,回頭看時,阿福興沖沖奔了進來,臉上掛著興奮的笑容,一見蓮珠在立即縮住腳,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。

  「什麼事?」蓮珠罵道:「冒冒失失,鬼頭鬼腦,一點規矩都不懂!」

  阿福不作聲,只不住偷看著德馨,德馨卻又不住向他使眼色。這種鬼鬼祟祟的模樣,落在蓮珠眼中,不由得疑雲大起,「阿福!」她大聲喝道:「什麼事?快說!」

  「是,」阿福賠笑說道:「沒有什麼事。」

  「你還不說實話!」蓮珠向打煙的丫頭說道:「找張總管來!看我叫人打斷他的兩條狗腿。」

  藩台衙門的下人,背後都管蓮珠叫「潑辣貨」,阿福識得厲害,不覺雙膝一軟,跪倒在地,「姨太太饒了我吧。」他說:「下回不敢了。」

  「什麼下回不敢,這回還沒有了呢!說!說了實話我饒你。」

  阿福躊躇了一會,心想連老爺都怕姨太太,就說了實話,也不算出賣老爺,便即答說:「我來回老爺一件事。」

  「什麼事!」

  此時德馨連連假咳示意,蓮珠冷笑著坐了下來,向阿福說道:「說了實話沒你的事,有一個字的假話,看我不打你,你以後就別叫我姨太太。」

  說到這樣重的話,阿福把臉都嚇黃了,哭喪著臉說:「我是來回老爺,福和班掌班來通知,馬上把靈芝草送來。」

  「喔,靈芝草,男的還是女的?」

  「女的。」

  「好。我知道了。你走吧!」

  阿福磕一個頭站起身來,德馨把他叫住了,「別走!」他說:「你通知福和班,說我公事忙,沒有工夫聽靈芝草清唱,過幾天再說。」

  「是!」阿福吐一吐舌頭,悄悄退了出去。

  「老頭子──」

  「你別囉蘇了」!德馨打斷她的話說:「我過足了癮就走,還不行嗎?」

  「我另外還有話。」蓮珠命打煙的丫頭退出去:「我替老爺打煙。」這是德馨的享受,因為蓮珠打的煙,「黃、高、松」三字俱全,抽一筒長一回精神。但自她將這一手絕技傳授了丫頭,便不再伺候這個差使,而他人打的煙總不如蓮珠來得妙,因此,她現在自告奮勇,多少已彌補了不能一聆靈芝草清唱之憾。

  蓮珠暫時不作聲,全神貫注打好了一筒煙,裝上煙槍,抽腋下手絹,抹一抹煙槍上的象牙嘴,送到德馨口中,對準了火,拿煙籤子替他撥火。

  德馨吞雲吐霧,一口氣抽完,拿起小茶壺便喝,茶燙得常人不能上口,但他已經燙慣了,舌頭亂卷了一陣,喝了幾口,然後拈一粒松子糖放入口中,悠閒地說道:「你有話說吧!」

  「我是在想,」蓮珠一面打煙一面說:「胡雪岩倒下來,你也不得了!你倒想,公款有多少存在那裡?」

  「這我不怕,可以封他的典。」

  「私人的款子呢?」蓮珠問說:「莫非你也封他的典?就算能封,人家問起來。你怎麼說?」

  「是啊!」德馨吸著氣說:「這話倒很難說。」

  「就算不難說,你還要想想托你的人,願意不願意你說破。像崇侍郎大少爺的那五萬銀子,當初托你轉存阜康的時候,千叮萬囑,不能讓人知道。你這一說,崇侍郎不要恨你?」

  「這,──這,」德馨皺著眉說:「當初我原不想管的,崇侍郎是假道學,做事不近人情,替他辦事吃力不討好,只為彼此同旗世交,他家老大,對我一向很孝敬,我才管了這樁事。我要一說破,壞了崇侍郎那塊清廉的招牌,他恨我一輩子。」

  「也不光是崇侍郎,還有孫都老爺的太太,她那兩萬銀子是私房錢,孫都老爺也是額角頭上刻了『清廉』兩個字的,如果大家曉得孫太太有這筆存款,不明白是她娘家帶來,壓箱底的私房錢,只說是孫都老爺『賣參』的骯髒錢。那一來孫都老爺拿他太太休回娘家,那說在哪裡的。老頭子啊老頭子,你常說『寧拆八座廟,不破一門婚』,那一來,你的孽可作得大了!」

  嘰哩呱啦一大篇話,說得德馨汗流浹背,連煙都顧不得抽了,坐起身來,要脫絲綿襖。

  「脫不得,要傷風。」蓮珠說道:「你也別急,等我慢慢兒說給你聽。」

  「好、好!我真的要請教你這位女諸葛了!」

  「你先抽了這筒煙再談。」

  等德馨將這筒煙抽完,蓮珠已經盤算好了,但開出口來,卻是談不相干的事。

  「老頭了,你聽了一輩子的戲,我倒請問,戲班子的規矩,你懂不懂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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