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三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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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三張票子趕緊料理。」唐子韶說,「阜康存了許多公款,從錢塘、仁和兩縣到撫台衙門,都有權來封典當,不贖出來,白白葬送在裡面。」 「阜康倒了,跟公濟典有啥關係?」 「虧你問得出這種話!只要是胡大先生的產業都可以封。」說完,唐子韶匆匆忙忙地去了。 月如送他到門口,順便看看熱鬧。她家住在後街,來往的人不多,但前面大街上人聲嘈雜,卻聽得很清楚,其中隱隱有鳴鑼喝道之聲,凝神靜聽,果然不錯,月如想起剛才唐子韶說過的話,不由得一驚,莫非宮府真的來封阜康錢莊與公濟典了? 她的猜測恰好相反,由杭州府知府吳雲陪著來的藩司德馨,不是來封阜康的門,而是勸阜康開門營業。 原來這天上午,螺螄太太照謝雲青的建議,特地坐轎到藩司衙門去看德藩台的寵妾。相傳這座衙門是南宋權相秦檜的住宅,又說門前兩座石欄圍繞的大池,隱藏著藩庫的水門,池中所養的大黿,杭州人稱之為「癲頭黿」,便是用來看守藩庫水門的,這些傳說,雖難查證,但「藩司前看癩頭黿」,是杭州城裡市井中的一景,卻是亙百數十年不改。螺螄太太每次轎子經過,看池邊石欄上,或坐或倚的人群,從未有何感覺,這天卻似乎覺得那些閒人指指點點,都在說她:「喏,那轎子裡坐的就是胡大先生的螺螄太太。財神跌倒,變成赤腳,螺螄太太也要抛頭露面來求人家了。」 這樣胡思亂想著,她心裡酸酸的,突然覺得眼眶發熱,趕緊拭去眼淚,強自把心定下來,自己對自己說:不要緊的!無論如何自己不可先擺出著急的樣子。 於是她將平日來了以後的情形回憶了一下,警惕著一切如常,不能有甚異樣的態度。 由於她那乘轎子格外華麗,更由於她平時出手大方,所以未進側門以前,不待執帖家人上前通報,便有德藩台的聽差迎了出來,敞開雙扉,容她的轎子沿著正廳西面的甬道,在花園入口處下轎。 德藩台的寵妾,名叫蓮珠,在家行二,她們是換帖姐妹,蓮珠比螺獅太太大一歲,所以稱之為二姐,蓮珠喚她四妹,出來迎接時,像平時一樣,彼此叫應了略作寒暄,但一進屋尚未坐定,蓮珠的神情就不一樣了。 「四妹,」她執著螺螄太太的手,滿腹疑惑地問:「是怎麼回事?一早聽人說,阜康不開門,我說沒有的事。剛剛我們老爺進來,我問起來才知道上海的阜康倒了,這裡擠滿了人,怕要出事。我們老爺只是歎氣,我也著急,到底要緊不要緊?」 這一番話說得螺螄太太心裡七上八下,自己覺得臉上有點發燒,但力持鎮靜,不過要想像平時那樣有說有笑,卻怎麼樣也辦不到了。 「怎麼不要緊?一塊金字招牌,擦亮來不容易,要弄髒它很方便。」螺螄太太慢條斯裡地說:「怪只怪我們老爺在路上,上海、杭州兩不接頭。我一個女人家,就抛頭露面,哪個來理我?說不得只好來求藩台了。」 「以我們兩家的交情,說不上一個求字。」蓮珠喚來一個丫頭說:「你到中門上傳話給阿福,看老爺會客完了,馬上請他進來。」 阿福是德馨的貼身跟班,接到中門上傳來的消息,便藉裝水煙袋之便,悄悄在德馨耳際說了一句:「姨太太請。」 德馨有好幾個妾,但不加區別僅稱「姨太太」便是指蓮珠。心想她有什麼要緊事,等不及他回上房吃午飯時談?一定是胡家的事。這樣想著,便對正在會見的一個候補道說:「你老哥談的這件案子,兄弟還不十分清楚,等我查過了再商量吧!」 接著不由分說,端一端茶碗,花廳廊上的聽差,便高唱一聲:「送客!」將那候補道硬生生地攆走了。 看「手本」,還有四客要接見,三個是候補知縣。一個是現任海寧州知州,他躊躇了一回,先剔出兩個手本,自語似地說:「這兩位,今天沒工夫了。」 阿福取手本來一看,其中一個姓劉送過很大的一個門包,便即說道:「這位劉大老爺是姨太太交代過的。」 「交代什麼?」 「劉大老爺想討個押運明年漕米的差使。姨太太交代。老爺一定要派。」 「既然一定要派,就不必見了。」 「那麼,怎麼樣回他?」 「叫他在家聽信好了。」 「是。」 「這一位,」德馨拿起另一份手本,沉吟了一下,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連海寧州知州的手本,一起往外一推:「說我人不舒服,都請他們明天再來。」 說完,起身由花廳角門回到上房,逕自到了蓮珠那裡。螺螄太太一見急忙起身,襝衽為禮。德馨跟胡雪岩的交情很厚,私底下管他叫「胡大哥,對螺螄太太便叫「羅四姐」,他一開口便問:「羅四姐,雪岩什麼時候回來?」 「今天下半天。」 「唉!」他頓一頓足說:「就差這麼一天工夫。」 意思是胡雪岩只要昨天到,今天的局面就不會發生。螺螄太太不知道他能用什麼辦法來解消危機?但願傾全力相助的心意是很明顯的。 患難之際,格外容易感受他人的好意,於是螺螄太太再一次襝衽行禮,噙著淚光說道:「藩台這樣照應我們胡家,上上下下都感激的。」 「羅四姐,你別這麼說,如今事情出來了,我還不知道使得上力,使不上力呢?」 「有什麼使得上,使不上?」蓮珠接口說道:「只要你拿出力量來,總歸有用的,」 「我當然要拿力量出來。胡大哥的事,能盡一分力,盡一分力,羅四姐,你先請回去,我過了癮,馬上請吳知府來商量。」德馨又說:「飯後我親自去看看,我想不開門總不是一回事。不過,事也難說,總而言之,一定要想個妥當辦法出來。」 有最後一句話,螺螄太太放心了。蓮珠便說:「四妹,今天你事情多,我不留你了。」說著,送客出來,到了廊上悄悄說道:「我會釘住老頭子,只要他肯到阜康,到底是藩台,總能壓得下去的。」 「是的。二姐,我現在像『沒腳蟹』一樣,全靠你替我作主。」螺螄太太又放低了聲音說,「上次你說我戴的珠花樣子好,我叫人另外穿了一副,明後天送過來。」 「不必,不必,你現在何必還為這種事操心?喔,」蓮珠突然想起,「喜事呢?」 「只好照常,不然外頭的謠言更多了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人,勢利的多,只怕有的客人不會來了。」 「我當然要來的。」 「當然,當然。」螺螄太太怕她誤會,急忙說道:「我們是自己人。且不說還沒有倒下來,就窮得沒飯吃了,二姐還是一樣會來的。」 「正是這話。」蓮珠叮囑,「胡大先生一回來,你們就送個信來。」 「他一回來,一定首先來看藩台。」 「對!哪怕晚上也不要緊。」 「我曉得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我看珠花穿好了沒有,穿好了叫他帶來,二姐好戴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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