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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


  孫廚一聽愣住了,「那一來,我請了二十個司務,怎麼交代?」他哭喪著臉說。

  月如一聽有氣,但不能不忍,因為原是講好了,墊本歸她,二十名司務的工錢,原要她來負責,不能怪孫廚著急。

  「唐姨太,」孫廚問說:「你的消息總比我們靈吧,有沒有聽說胡大先生這回是為啥出毛病?」

  「我哪裡曉得?我還在梳頭,聽見外面人聲,先像蒼蠅『嗡嗡嗡』地飛,後來像潮水『嘩嘩嘩』流,叫丫頭出動一打聽,才曉得阜康開門以來,第一回不卸排門做生意。到後來連公濟典都有人去鬧了。」月如又問:「你在外頭聽見啥?」

  「外頭都說,這回胡大先生倒掉,恐怕爬不起來了!爬得高,掉得重,財神跌跤,元寶滿地滾,還不是小鬼來撿個乾淨。等爬起來已經兩手空空,變成『赤腳財神』。」

  光是謂之「赤腳」,財神連雙鞋都沒有了,淒涼可知。月如歎口氣說:「真不曉是啥道理,會弄成這個樣子?」

  「從前是靠左大人,現在左大人不吃香了,直隸總督李中堂當道,有人說,胡大先生同李中堂不和,他要跌倒了,李中堂只會踹一腳,不會拉一把。」

  「這些我也不大懂。」月如把話拉回來,「談我們自己的事,我是怕出了這樁沒興的事,胡家的喜事,馬馬虎虎,退了我們的酒席。」

  「真的退了我們的酒席,倒好了,就怕喜事照辦,酒席照開,錢收不到。」

  「這,」月如不以為然,「你也太小看胡大先生了,就算財神跌倒,難道還會少了我們的酒席錢!」

  「不錯!他不會少,就怕你不好意思去要。」孫廚說道:「唐姨太你想,那時候亂成什麼樣子,你就好意思去要,也不曉得同哪個接頭。」

  一聽這話,月如好半晌作聲不得,最後問說:「那麼,你說,我們現在怎麼辦?」

  「現在,」孫廚咽了口唾沫,很吃力地說:「第一要弄清楚,喜事是不是照常?」

  「我想一定照常。胡大先生的脾氣我曉得的。」

  「喜事照常,酒席是不是照開?」

  「那還用得著說。」

  「不!還是要說一句,哪個說,跟哪個算帳,唐姨太,我看你要趕緊去尋高二爺,說個清楚。」

  「高二爺」是指阿高。這提醒了月如,阿高雖未見得找得到,但不妨到「府裡」去打聽打聽消息。

  月如近年來難得進府。原因很多,最主要的是怕見舊日夥伴,原是燒火丫頭,不道「飛上枝頭作鳳凰」,難免遭人妒嫉,有的叫她「唐姨太」,有的叫她「唐師母」,總不如聽人叫月如來得順耳。尤其是從她出了新聞以後,她最怕聽的一句話就是:「老爺這兩天有沒有到你那裡吃飯?」

  這天情勢所逼,只好硬著頭皮去走一趟,由大廚房後門進府,旁邊一間敞廳,是各房僕婦丫頭到大廚房來提開水、聚會之地,這天長條桌上擺著兩個大籮筐,十幾個丫頭用裁好的紅紙在包「桂花糖」──杭州大小人家嫁娶都要討「桂花糖」吃,白糖加上桂花,另用玫瑰、薄荷的漿汁染色,用小模子製成各種花樣,每粒拇指大小,玲瓏精緻,又好吃、又好玩,是孩子們的恩物。

  胡三小姐出閣,在方裕和定制了四百斤加料的桂花糖,這天早晨剛剛送到,找了各房丫頭來幫忙。進門之處恰好有個在胡老太太那裡管燭火香蠟的丫頭阿菊,與月如一向交好,便往裡縮了一下,拍拍長條桌說:「正好來幫忙。」

  月如便挨著她坐了下來,先抬眼看一看,熟識的幾個都用眼色默然地打了招呼,平時頂愛講話的兩個,這天亦不開口,各人臉上,當然亦不會有什麼笑容。

  見此光景,月如亦就不敢高聲說話了,「三小姐的喜事,會不會改日子?」她先問她最關心的一件事。

  「你不看仍舊在包桂花糖?」阿菊低聲答說:「今朝天朦朦亮,大太太、螺螄太太在『公所』交代,一切照常。」

  「怎麼會出這種事?」月如問說:「三小姐怎麼樣?有沒有哭?」

  「哭?為啥?跟三小姐啥相干?」

  「大喜日子,遇到這種事,心裡總難過的。」

  「難過歸難過,要做新娘子,哪裡有哭的道理?不過,」阿菊說道:「笑是笑不出來的!」

  「你看,阿菊,」月如將聲音壓得極低,「要緊不要緊?」

  「什麼要緊不要緊?」

  「我是說會不會──?」

  「會不會倒下來是不是?」阿菊搖搖頭,「恐怕難說。」

  「會倒?」月如吃驚地問:「真的?」

  「你不要這樣子!」阿菊白了她一眼,「螺螄太太最恨人家大驚小怪。」

  月如也自知失態,改用平靜的聲音說:「你從哪裡看出來的,說不定會倒?」

  「人心太壞!」

  話中大有文章,值得打聽,但是來不及開口,月如家的一個老媽子趕了來通知,唐子韶要她趕緊回家。

  「那幾張當票呢?」唐子韶問。

  月如開了首飾箱,取出一迭當票,唐子韶一張一張細看。月如雖也認得幾個字,但當票上那筆「鬼畫符」的草書,隻字不識,看他撿出三張擺在一邊,便即問說:「是些啥東西?」

  原來唐子韶在公濟典舞弊的手法,無所不用其極,除了在滿當貨上動手腳以外,另外一種是看滿當的日期已到,原主未贖,而當頭珍貴,開單子送進府裡,「十二樓」中的姨太太,或許看中了要留下來,便以「掛失」為名,另開一張當票。此外還有原主出賣,或者來路不明,譬如「扒兒手」扒來,甚至小偷偷來的當票,以極低的價錢收了下來,都交給月如保管,看情形取贖。

  這撿出來的三張,便是預備贖取的,一張是一枚帽花,極大極純的一塊波斯祖母綠,時價值兩千銀子,只當了五百兩;一張是一副銀檯面,重六百兩,卻當不得六百銀子,因為回爐要去掉「火耗」,又說它成色不足,再扣去利息,七折八扣下來,六百兩銀子減掉一半,只當三百兩,可是照樣打這麼一副,起碼要一千銀子。

  第三張就更貴重了,是一副鑽鐲,大鑽十二、小鑽六十四,不算鑲工,光是金剛鑽就值八千兩銀子,只當得二千兩,是從一個小毛賊那裡花八兩銀子買來的,第二天,原主的聽差氣急敗壞來掛失,唐子韶親自接待,說一聲:「實在很對不起,已經有人來贖走了。」拿出當票來看,原主都說「不錯」,但問到是什麼人來贖的?又是一聲:「實在對不起,不曉得。」天下十八省的當鋪,規矩是一樣的,認票不認人,來人只好垂頭喪氣去回復主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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