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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八


  「在。」

  「你叫人替老何媽去配四服膏滋藥,出我的帳好了。」

  阿高是專管「外場」形同採辦的一個主管,當下答一聲:「是。」

  等老何媽道過謝,螺螄太太又說:「你們都是胡家的老人,都上了年紀了,應該進進補,有空就在胡慶餘堂去看看蔡先生,請他開個方子,該配幾服,都算公帳。」

  這種「恩典」是常有的,照例由年紀最大,在胡家最久的福生領頭稱謝,但卻不免困惑,這樣冷的黎明時分把大家「叫攏來」,只是為了說這幾句話?

  當然不是!不過看螺螄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,大家原有的那種大禍臨頭的感覺,倒是減輕了好些。

  再度宣示的螺螄太太,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頭的疑惑,「為啥說一切照常,莫非本來不應該照常的?話也可以這樣子說,因為昨天上海打來一個電報,市面不好,阜康要停兩天──」

  說到這裡,她特為停下來,留意大家的反應──反應不一,有的無動於中,不知道是沒有聽懂,還是根本不瞭解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,有的卻是臉色如死,顯然認為敗落已經開始了,有的比較沉著,臉色肅穆地等待著下文,只有一個人,就是跑「外場」管採辦的阿高,形神閃爍,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定,螺螄太太記在心裡了。

  「昨天晚上謝先生來告訴我,問我討辦法,我同太太商量過了,毛病出在青黃不接的當口,正好老爺在路上。老爺一回來就不要緊了。你們大家都是跟老爺多年的人,總曉得老爺有老爺的法子。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福生代表大家回答:「老爺一生不曉得經過多少大風大浪,這一回也難不倒他的。」

  「就是當口趕得不好!」螺螄太太接口道:「如今好比一隻大船,船老大正好在對岸,我們要把這只船撐過去,把他接到船上,由他來掌舵,這只船一定可以穩下來,照樣往前走。現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,撐到對岸這一點把握還有,不過大家要幫太太的忙。」

  「請兩位太太吩咐。」仍然是由福生接話。

  「有話老古話,叫做『同舟共濟』,一條船上不管多少人,性命只有一條,要死大家死,要活大家活,這一層大家要明白。」

  「是。」有幾個人同聲答應。

  「遇到風浪,最怕自己人先亂,一個要往東、一個要往西,一個要回頭、一個要照樣向前,意見一多會亂,一亂就要翻船。所以大家一定要穩下來。」螺螄太太略停一停問說:「哪個如果覺得船撐不到對岸,想游水回來,上岸逃生的儘管說。」

  當然不會有人;沉默了一會,福生說道:「請螺螄太太說下去。」

  「既然大家願意同船合命,就一定要想到,害人就是害己。我有幾句話,大家聽好,第一,不准在各樓各廳,尤其是老太太那裡去談這件事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第二,俗語說的『來說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』,你們自己先不要到處去亂說,如果有人來打聽這件事,要看對方的情形,不相干的人,回答他一句:『不曉得。』倘或情分深,也是關心我們胡家的,不妨誠誠懇懇安慰他們幾句,市面上一時風潮,不要緊的。」

  看大家紛紛點頭或者頗能領悟的表情,螺螄太太比較放心了,接著宣佈第三件事。

  第三件事仍舊是用一句俗語開頭:「俗語說『樹大招風』,大家平時難免有得罪了人的地方,所以阜康不下排門,一定會有人高興,或者乘此機會出點什麼花樣。『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』,聽見有人在說閒話,不必理他們,倘或發現有人出花樣,悄悄兒來告訴我,只要查實了確有其事,來通風報信的人,我私下有重賞。」說到這裡,螺螄太太回頭叫一聲:「阿雲!」

  「在這裡。」阿雲從她身後轉到她身旁。

  「不管是哪一個,如果到中門上說要見我,都由你去接頭,有啥話你直接來告訴我,如果洩漏了,唯你是問,你聽明白了沒有。」

  不但阿雲聽明白了,所有的人亦都心裡有數,只要告密就有重賞,不過一定要跟螺螄太太的心腹阿雲接頭,不但不會洩漏機密,而且話亦一定能夠不折不扣地轉達。

  「太太有沒有什麼話交代?」螺螄太太轉臉問說。

  大太太點點頭,吸完一袋水煙,拿手絹抹一抹口說:「這裡就數福生經的事多,長毛造反以前,福生就在老爺身邊了,三起三落的情形都在他眼裡。福生,你倒說說看,老爺是怎樣子起來的?」

  「老爺──,」福生咳嗽一聲,清一清喉嚨說:「老爺頂厲害的是,從不肯認輸,有兩回大家看他輸定了,哪曉得老爺像下棋,早就有人馬埋伏在那裡,『死棋肚子裡出仙著』。這一回,老爺一定也有棋在那裡,不過我們不曉得,等老爺一回來就好了。」

  「你們都聽見了。」大太太說:「三小姐的好日子馬上到了,大家仍舊高高興興辦喜事,『天塌下來有長人頂』,你們只當沒有這樁事情好了。」

  ※※※※※※

  未到中午,好像杭州城裡都已知道阜康錢莊「出毛病了!」「賣朝報」的人也很不少──奔相走告,杭州人謂之「賣朝報」。固然有的是因為這是從太平天國失敗以來,從未有過的大新聞,但更多的人是由於利害相關,胡雪岩的事業太多了,跟他直接間接發生關係的人,不知道多少,最著急的是公濟典總管唐子韶的姨太太月如,原來先是有胡家周圍的人,以胡家為目標在做生意,螺螄太太很不贊成,但胡雪岩認為「肥水不落外人田」,而且做生意是個人自由,無可厚非。這樣久而久之,成了一種風氣。

  月如見獵心喜,也做過一回生意,那是胡老太太做生日,大排筵席,杭州廚子這一行中有名的幾乎一網打盡,月如跟一個孫廚合作,包了一天,賺了四百多兩銀子,非常得意。這回胡三小姐出閣,喜筵分五處來開,除了頭等客人,由胡家的廚子,自行備辦以外,其餘四處都找人承辦。阿高跟唐子韶走得很近,月如當然相熟,托他設法包了一處,午晚兩場,一共要開一百二十桌,仍舊跟孫廚合作,一個出力,一個墊本,如今阜康一出毛病,胡三小姐的喜事,不會再有那麼大的排場了。

  月如家住公濟典後面,公濟典跟阜康只隔幾間門面,所以阜康不卸排門,擠兌的人陸續而來,高聲叫駡的喧囂情形,月如聽得很清楚,正在心驚肉跳,想打發人去找孫廚來商量時,哪知孫廚亦已得到消息,趕了來了。

  「你的海貨發了沒有?」

  「昨天就泡在水裡去發了,」孫廚答說:「不然怎麼來得及。」

  「好!這一來魚翅、海參都只好自己吃了。」

  「怎麼三小姐的喜事改日子了?」

  「就不改,排場也不會怎麼大了!」月如又說:「就算排場照常,錢還不知道收得到,收下到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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