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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


  李鴻章認為是藉刀殺人,還是登壇拜將,視人而異,象張佩綸便屬於後者,決定設法保他督辦左宗棠所創辦、沈葆禎所擴大的福建船政局,作為他將來幫辦北洋海軍的張本。此外就不妨借刀殺人了。

  但這是需要逐步佈置,徐圖實現的事,而眼前除了由張佩綸去壓低主戰的高調以外,最要緊的是,要讓主戰的實力派,知難而退,這實力派中,第一個便是左宗棠,得想法子多方掣肘,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計劃,步步荊棘,怎麼樣也走不通,這就是李鴻章特召邵友濂北上,要商量的事。

  「左湘陰無非靠胡雪巖替他出力。上次賑災派各省協濟,兩江派二十萬銀子,江寧藩庫,一空如洗,他到江海關來借,我說要跟赫德商量。湘陰知難而退,結果是向胡雪巖借了二十萬銀子。湘陰如果沒有胡雪巖,可說一籌莫展。」

  「胡雪巖這個人,確是很討厭。」李鴻章說:「洋人還是很相信他,以致於我這裏好些跟洋人的交涉,亦受他的影響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有一個辦法,叫洋人不再相信他。」邵友濂說:「至少不如過去那樣相信他。」

  「不錯,這個想法是對的,不過做起來不大容易,要好好籌劃一下。」

  「眼前就有一個機會——」

  這個機會便是胡雪巖為左宗棠經手的最後一筆借款,到了第二期還本的時候了!

  ***

  當邵友濂謁見李鴻章,談妥了以打擊胡雪巖作為對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時,胡雪巖不過剛剛到了江寧。

  原來胡雪巖與螺螄太太商量行程,螺螄太太力主先到江寧,後到上海。

  胡雪巖覺得她的打算很妥當,因為由於螺螄太太的誇獎,他才知道宓本常應變的本事很到家,這樣就方便了,在南京動靜要伺候左宗棠,身不由主,到了上海,是宓本常伺候自己,即令有未了之事,可以交給宓本常去料理,欲去欲留,隨心所欲,決不會耽誤了為女兒主持嘉禮這一件大事。

  於是,他一面寫信通知宓本常與古應春,一面打點到江寧的行李——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儀。江寧候補道最多,有句戲言叫做「群『道』如毛」。

  這些候補道終年派不到一個差使,但三品大員的排場,不能不擺,所以一個個苦不堪言,只盼當肥缺闊差使的朋友到江寧公幹,才有稍資沾潤的機會。

  胡雪巖在江寧的熟人很多,又是「財神」,這趟去自然東西是東西、銀子是銀子,個個要應酬到。銀子還可在江寧阜康支用,土儀卻必須從杭州帶去,整整裝滿一船,連同胡雪巖專用的座船,由長江水師特為派來的小火輪拖帶,經嘉興、蘇州直駛江寧。

  當此時也,李鴻章亦以密電致上海道邵友濂,要他赴津一行,有要事面談。上海道是地方官,不能擅離職守,所以在密電中說明,總理衙門另有電報。關照他先作準備,等總理衙門的公事一到,立即航海北上。

  公事是胡雪巖從杭州動身以後,才到上海的。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,費時只得兩天一夜,所以邵友濂見到李鴻章時,胡雪巖還在路上。

  這南北洋兩大臣各召親信,目的恰好相反。左宗棠主戰,積極籌劃南洋防務以外,全力支持督辦廣東軍務的欽差大臣彭玉麟。李鴻章則表面雖不敢違犯清議,但暗中卻用盡了釜底抽薪的手段,削弱主戰派的力量及聲勢。第一個目標是左副都御史張佩綸,因為他是主戰派領袖大學士李鴻藻的謀主,制服他亦就是擒賊擒王之意。

  就壓制主戰派這個目的來說,收服張佩綸是治本,打擊胡雪巖是治標。

  可是首當其衝的胡雪巖,卻還睡在鼓裏,到了江寧,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館休息。

  胡雪巖在通都大邑,都置有公館,但一年難得一到,江寧因為左宗棠的關係,這年是第二次來往。這個公館的「女主人」姓王,原是秦淮「舊院」釣魚巷的老鴇,運氣不佳,兩個養女,連著出事,一個殉情,一個私奔,私奔的可以不追究,殉情的卻連累老鴇吃了人命官司,好不容易才得無罪被釋,心灰意懶再不願意吃這碗「把勢飯」了。

  既然如此,只有從良之一途。這個王鴇,就像『板橋雜記』中所寫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樣,雖鴇不老,三十出頭年紀,丰韻猶存,要從良亦著實有人願量珠來聘。

  但秦淮的勾欄中人,承襲了明末清初「舊院」的遺風,講究飲食起居,看重騷人墨客,而看中她的,腰有萬金之纏,身無一骨之雅;她看中的,溫文爾雅,不免寒酸。因而空有從良之志,難得終身之託。

  這是三年前的事,江寧阜康新換一個檔手,名叫江德源,此人是由阜康調過來的,深通風月,得知有王鴇這麼一個人,延聘她來當「胡公館」的管家,平時作為應酬特等客戶的處所,等「東家」到江寧,她便是「主持中饋」的「主婦」。當然,這「主婦」的責任,也包括房幃之事在內。

  王鴇為胡公館的飲食起居舒服,且又不受拘束,欣然同意。那年秋天,胡雪巖到江寧,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雙鉤,纖如新月,一夕繾綣,真如袁子才所說的「徐娘風味勝雛年」,厚贈以外,送了她一個外號叫做「王九媽」,南宋發生在西湖上的,有名的「賣油郎獨占花魁女」的故事,其中的老鴇就叫王九媽。

  這王九媽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,早就迎合胡雪巖的喜好,除飲食方面有預備以外,另外還打聽了許多新聞,作為陪伴閒談的資料。

  這些新聞中,胡雪巖最關切的,自然是有關左宗棠的情形。據說他衰病侵尋,意氣更甚,接見僚屬賓客,不能談西征,一談便開了他的「話匣子」,鋪陳西征的勛業,御將如何恩威並用,用兵如何神奇莫測。再接下來便要罵人,第一個被罵的是曾國藩,其次是李鴻章,有時兼罵沈葆禎。

  這三個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,有好些舊部在江寧,尤其是曾國藩故舊更多,而且就人品來說,左宗棠罵李鴻章猶可,罵曾國藩則不免令人不服,因此,曾國藩的舊部,每每大庭廣眾之間批評他說:「大帥對老帥有意見,他們之間的恩怨,亦難說得很。就算老帥不對,人都過去了,也聽不見他的罵,何必在我們面前囉嗦。而且道理不直,話亦不圓,說來說去,無非老帥把持餉源,處處回護九帥,耳朵裏都聽得生繭了。」

  胡雪巖心想,也不過半年未見左宗棠,何以老境頹唐至此?便有些不大相信,及至一問江德源,果然如此,他說:「江寧現在許多事辦不通。為什麼呢?左大人先開講,後開罵,一個人滔滔不絕,說到時候差不多了,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裏,外面伺候的人馬上喊一聲『送客』。根本就沒法子談公事。」

  「這是難得一次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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